作者:青白不醉人
“问题就是抽不出空闲啊。这次也是,想着马上就要出阵了,不过来见你一面,心里面总觉得不太踏实——放心放心,这回的敌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既不是武田也不是北条,而是那个尾张的傻瓜。说不定治部大辅大人的大军才刚到三河,他就已经派使者过来投降了呢。”
或许是看出女儿的担心,他笑着说道,语气之间,尽是豪情。
但次郎法师眉宇间的担忧之色,却没有因为这番话而舒缓多少:“虽是如此,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
“放心吧。”直盛是那种拙于言辞的武人,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别的言语,只能一直重复着这句话,随后脖子一仰,将整碗茶水喝得精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
“要喝多少碗都行。”
女儿微微笑着,再次开始专心致志地点茶,直盛则是闭上了双眼,似乎是沉浸在这股清冽的茶香之中。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战争的话题,过了一会,又牛饮了两碗热茶,直盛这才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那就这样吧……该回去了。”
“等一等。”
正想离开,又被喊住了。直盛回过头来:“什么?”
却见次郎法师掏出了一个布袋子,递了过来,他伸手接过,一脸不解:“这是什么东西……香囊?”说着拿鼻子嗅了嗅,也没闻到香气。
“额……”次郎法师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迟疑了片刻,只说道,“总而言之,您就记得将这个布袋随身携带,若是发生什么危急的情况,或是突然遇到狂风暴雨,就拆开来看里面的内容。”
“哦,哦……这就是佛门所谓的打机锋么?”直盛挠了挠后脑勺,语气中满是疑惑,不过女儿既然如此说了,他也没有多问,随意地把这个布袋子收进了怀中。
“那我回去了。还得准备粮草和武器,一大堆事情要忙……之后就不过来了。等我在这场战争中讨取几个敌将的首级,从主公那里得了赏赐,回来的时候再替你做两件新衣服。”
次郎法师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什么新衣服,只要父亲大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哈哈,这话听了可真让人欢喜!”直盛大笑着挥了挥手,并未多留,在女儿的目送之下出了寺庙,翻身上马,转眼间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就算已经彻底看不到父亲的背影,次郎法师依旧站在山门前,微微蹙着眉头,任凭身上那件宽大的僧衣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虽然理智告诉她,直盛所言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尾张与骏河乃是常年宿敌,彼此知根知底,曾经人称“尾张之虎”的织田信秀固然是一员猛将,却已死去多时,如今掌权的织田信长堪称恶名远扬,几乎每个人提到他时都是一副轻蔑不屑的态度,认为信长是一个任性粗暴的大傻瓜,肯定没办法守住父辈留下的基业。
何况今川这边足有两万五千人马,尾张则满打满算不过四千,足足六倍的兵力差距,也让这场战争看似毫无悬念,可不知为何,次郎法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导致她这段时间一直忧心忡忡,就连夜里都没能睡上几个安稳觉。
但不管抱持着怎样的想法,时间依旧在不停地往前走。
当天晚上,沐浴完毕的直盛正要换上新衣服,突然又注意到了白天收下的那个布袋子。
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他这人一向都没什么耐性,尽管次郎法师说是要等到某某时候才能打开,一旦好奇起来,便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直接将袋子打了开来,却发现里面只放着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一看,似乎是一幅图画,画工不怎么样,线条歪歪扭扭的,勉强看出是一副地图,只是不清楚具体在哪。
底下还写了一行文字,字迹同样龙飞凤舞,因为实在太潦草了,直盛看了一会也没认出来写的是什么。
“这是……恶作剧?”直盛一头雾水,又正正反反地端详了片刻,仍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最后当成是次郎法师跟他开的一个玩笑。虽说这个女儿平时看着挺沉稳可靠,没想到还是也会有这份闲心……
如此一想,他的心情便也变得愉快了起来,随手将纸条放在旁边,吹熄了灯,躺下就睡。
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直盛完全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等到再想起来,已经离开了井伊谷城,出发响应今川的大军去了。
事到如今 肯定不可能为了区区一张纸回头去找,所幸那张玩笑般的纸条虽然不见了,次郎法师亲手交给他的布袋却还留在身边,每次看到,都能回想起女儿的模样。
等打完胜仗回来,就让妻子和侍女将这个袋子做成香囊,随身带着吧。
带着这种优哉游哉的想法,数日之后,井伊直盛换上了家传的甲胄,腰佩大刀,领着井伊家一众精锐,前去与今川义元的本队会合,踏上了征讨尾张的路途——
五月十五日,先锋的军队在池鲤鲋宿休息了一晚,十七日左右向着鸣海方向进发,并在沿途织田领地内的各个村庄放了火。浓烟滚滚,从村落中升腾而起,又被风吹得四处飘散,但可能是早就收到了织田家的撤退通知,此时村里已是空无一人,屋子里也都是空荡荡的,没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财物。
“看来所有人都夹着尾巴逃跑了。”
“清洲现在也已经变成一座空城了吧。”
一路畅通无阻,本以为会遭遇埋伏的今川家将士们逐渐懈怠了下来,不止是普通的士兵,就连武将们也开始变得骄傲自满,一边嘲笑着不战而逃的敌人,一边畅想着攻下织田信长的居城清洲之后的情景。
十六日,大将义元率领的本队进入了冈崎,而这座城池原本的主人,以松平元康为首的三河武士则几乎都已经奔赴前线,正在尽力攻打敌方的据点丸根城,以免在义元经过时遭受织田方的袭击。
一时之间,从丸根到善照寺,再到中岛和鹫津,织田家前线的据点纷纷告急,求援的快马飞奔在前线与清洲城之间,每次一有马蹄声从街道上飞奔而过,清洲城的百姓们便忍不住心惊胆战。
“信长大人到底准备怎么做呢……”
“要守城吗?还是要出城与敌方决一死战?”
农民与町人们都在惶惶不安地议论着,然而不管他们再怎么担忧,清洲城中却依旧是静悄悄的,仿佛一片风平浪静。但任谁都明白,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中,正有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
夜深了。
城内已经不知道开过几次会议了,那些有头有脸的织田家将领纷纷从自己的居城赶来,聚集于此,从白天到黑夜都在不停争执着对敌之策。
其中以柴田权六为首的一派主张出城迎战,加藤图书和森三左卫门可成等人则认为应该据城而守,拖延时间,再向美浓、甲斐等势力请求援军;而随着前线战况越发不妙,也逐渐出现了不如暂且投降今川,保留有用之身的声音。
最开始大家还都是比较冷静和克制的,可眼看情况越来越危急,争执便也渐渐转变成了互相指责与谩骂,尤其是脾气暴躁的柴田权六,更是指着投降派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今川的奸细,滚出去!”
“我只是为了织田家的未来考虑罢了!看看外面的天色吧,等到这一轮月亮落下,天亮之际,丸根和鹫津就会被敌人攻陷,然后今川的四万大军就会直逼清洲而来,与其等到兵临城下,大败惨亏的时候再来谈和,不如趁现在早做打算——”
“一派胡言!”
旁边一个年轻气盛的武士终于听不下去,冲过来握拳就打,有人阻止,但阻止的人随即也被牵扯进了新的一轮乱斗之中。乒乒乓乓的声音,从外面一直传到了信长的卧室。
“……阿浓,外面是什么声音?”
织田信长正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小袖,将半边身子都露在了外面,拿手肘支撑着脑袋,侧躺在榻榻米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像是刚刚从睡梦中被人吵醒。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他微微侧过头来,向着身旁长相美丽的女子问道。
不过没等对方开口,他就自顾自咂了下舌头:“算了,不用回答。真是的……本来还想好好睡一觉的……”
语气中满是嫌弃。
那女子跪坐在旁,只是微笑不语。
她正是信长的妻子,原美浓国主斋藤道三的女儿,名字叫归蝶,因为是从美浓嫁过来的,也被人叫做浓姬。至于信长,则一向是用“阿浓”来称呼她。
此时也不例外:“阿浓,你听。”
“恩?”
“哭声啊,哭声。你没听见吗?这是城里面的人在哭,还是从城外传进来的?”
“大概都有吧。”
“哎……”信长突然叹了口气,房间里只有一根残烛,快烧尽的烛光摇曳着,映照出他莫名的神色。他突然问道:“阿浓,敌军马上就要杀过来了,破城在即,你不怕吗?”
“怕。”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哭?蝮蛇的女儿难道没有眼泪吗?”
“蝮蛇的女儿也是人,是人就有泪水。但身为一国大名的妻子,我只有在丈夫战死的时候才会哭泣。”归蝶微微一笑,“如果殿下想看我掉眼泪的样子,就请披上盔甲,拿起刀剑,轰轰烈烈地战死吧,到得那时,我一定会在您的坟墓前好好哭上一场的。”
她这话不管是内容或是语气都极其无礼,信长听了却非但不恼,反而很高兴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长笑声中,他随即翻身一跃而起,盘腿坐在地上,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盯着妻子看,“好,好,既然不哭,那就笑吧!阿浓,现在是什么时辰?”
“马上就过丑时了。”
“正是时候。”他拍了拍手,又说道,“你去吩咐一声,随便谁都好,快把信长的铠甲拿过来,还有把马也牵过来,还有吃的!阿浓,我肚子饿了,快趁着这段时间准备点吃的,不用太丰盛,只要拿点冷饭,再用热水泡一泡就好!”
“是。”
归蝶应了声是,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亲自做好了热水泡饭,端了过来。信长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地吃着,一边赞不绝口:“好吃,太好吃了!再来一碗!”
“是。”
连汤带饭吃了三碗,归蝶趁机又拿了几个小碟子过来,分别装着海带与晒干的栗子,信长风卷残云一般吃得干干净净,又把筷子尖沾着的饭粒也舔掉了,这才放下筷子,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天色。
“今天是十九日,对吧?”
“没错。”
“哈哈,普天之下,信长应该是五月十九第一个动筷子的人了,真是痛快——喂,我的铠甲呢,还没准备好吗?”
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板门此时没有关紧,从缝隙间能看到仆役们正急急忙忙跑来跑去,显然一时半会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信长盘腿在那坐了一会,不停用手指敲着膝盖,速度越来越快,忽然嘴里啧了一声,猛地又站了起来。
“一帮慢吞吞的家伙,阿浓!”
“是。”
“拿鼓来,把信长的那个小鼓拿过来!”
他从归蝶手里接过了常用的小鼓,挂在肩上,分别用手背和掌心敲打了几下,听着声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鼓抛给了妻子。
“信长要跳舞了,阿浓,帮我奏上一曲吧。”
“好的。”
归蝶顺从地接过了小鼓,抬手一打,响亮的鼓音顿时从她雪白的手掌中四散开来。或许是奏者的心境使然,这鼓声听上去丝毫没有沉闷滞涩之感,连绵不绝,清亮的声音仿佛要唤醒那些仍在沉睡的人们。
她没有询问具体要奏哪一首曲子,夫妻两人自有默契,随着鼓音一响,衣衫半披的信长也跟着打开了扇子,“唰”的一声,这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如同流水般静静迈开了步子,配合着小鼓的调子,唱了起来:
“人生五十年——”
五月十九日的凌晨,清洲城内,这歌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
第一百零二章 人间五十年
“人世五十年,化乐天一天——”
清脆的鼓音响彻黑夜,高昂的歌声,仿佛是要唱尽内心至今为止的一切烦恼。
“……化乐天一天,何其短哉,如梦似幻。既有生,岂无死。”
归蝶在旁跪坐击鼓,不时出声应和,信长折扇在手,目光一扫周遭,最终落在了那天上的一轮皎然明月之上,嘴角自然而然流露笑意。
“岂无死,此为菩提之所定,然我心不甘,急急上京,见敦盛御首……”
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的月亮了。
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虽然没有视线相交,但他们却要比任何人都更有默契。
待到歌声停下,信长将手里的折扇随意一丢,守在门外的侍从赶忙把盔甲与大刀送了进来。他迅速穿上,正要迈步出门,忽然又回过头来,最后深深望了自己的妻子一眼。
“阿浓。”
“在。”
“这一去,恐怕便是永别了。要是有信长战死的消息传来,你就立即在城中放火,把这些都烧尽了吧。”
“是。”
尽管是在交代遗言,信长的脸上却找不到丝毫悲伤。归蝶的表情同样平静,她放下小鼓,双手伏地,深深地低下了头。但信长的目光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了,他一边绑着铠甲的带子,一边大步往外走去。
呜!
出征的法螺声陡然响了起来。原本安静的清洲城顿时吵闹了起来,一户又一户的宅邸点起了灯火,人们的询问与交谈声,战马出栏的嘶鸣声,甲胄与刀枪的碰撞,急忙奔走的脚步声……
两旁陆陆续续亮起的烛火光芒,将宽敞的街道照得一片通明,又有几粒米糠般的星辰在云间闪闪发光,信长并未驻足等候那些慌慌张张赶来的武士与仆从,而是独自翻身上马,仿佛疾风一般,出了城门,朝着黎明前的夜幕奔去。
“主公,等等我!”
“主公稍等!”
几个机灵的侍从最先反应过来,驱马紧追在后,轻快飞驰的马蹄声中,信长越过一处路口,只听见有人喊道:“主公!”
“这声音,是权六吗?”
“正是!”
简单的一问一答之后,柴田权六带着八十名骑兵随即跟在了后头,再往前,是森可成麾下的一百二十骑,一个长相如猴子般的古怪青年也在其中。
因为这副奇特的尊容,即使混在人群之中,信长依旧一眼就看到了他。
“猴子也来了啊!”
“是!”
像是没有想到主公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向自己说话,那青年猛地睁大了双眼,随后就用他极具特色的大嗓门回应道,脸上也因为兴奋而泛起了红光。
这人正是当初离开远江的日吉,不过他早就把名字改成了木下藤吉郎,如今正在为织田信长效力,由于能力出色,颇受器重,已经是手下管着三十个足轻的小队长了。
“好!”
信长大笑一声,一息不停,纵马飞奔,沿着热田街道往东边驰去。身后两百多人哗啦啦一片,没有队伍,没有阵型,简直像是赛跑一样,争先恐后,大喊着追逐主君的身影。
本来按常理来说,如今之世,但凡是一国一城的大将要领军出征,下町的民家商铺通常都会提早几天关门休业,净扫檐前,正儿八经做一些斋戒祝祷,并在军队经过时齐齐出门相送。
而一众士兵则护着自军的旗帜马标,组成队列,几人一鼓,意气昂扬奔赴前线,以为如此才是一国之强军——但信长并不在意这等表面功夫。
他甚至连队伍都没有整备,只将法螺一吹,一人一马飞奔出城,仿佛是无谋草率到了极致,但即使是这样,跟随在他身后的众人非但没有一个掉队,反而越变越多。二十骑,三十骑,五十骑……不断有人从后面追赶上来。
因为时间太过匆忙,他们很多人甚至连发髻都没梳好,乱糟糟的扎成一束,但即便是平时最注重仪表的武士,此时也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外表,唯有心头一片火热。
人们的呐喊声,奔驰声打破了拂晓之前的宁静。沿途的民居中不时有人开门推窗,睡眼朦胧地望向外边:“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啊,这是要打仗了!”又有人惊呼出声。虽然事后回想起来有所察觉,但此时此刻,居然没什么人意识到那个在最前面一闪而过的骑马身影,便是自己的领主织田信长。
天色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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