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9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在证实了此事确凿无疑,并非是织田家忍者故意放出的假情报之后,松平元康虽然一度想要壮烈战死,不过在三河家臣的劝说之下,还是选择了趁夜撤回三河,一路应对着织田方的追击侵扰,好不容易才保全了性命。

但前路依旧渺茫。

尤其是在这数日间逐渐传开的某个消息,更是让松平元康满是烦躁,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居然说是我授意别人杀了主公……开什么玩笑!”他脸上满是怒意,同时还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茶碗抛了出去——幸好是一个木碗,没有摔碎,只是在地面弹了两弹,最后撞在树根上,发出“乓”的一声。

这声轻响过后,院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虽然身旁还有几个家臣,但不管是年轻气盛的本多锅之助,还是老成持重的酒井忠次,此时竟都是相顾无言。没人出言宽慰他们的少主,因为就连这些家臣自己都是心中惊怒无措。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大败,随着众多大将重臣战死,义元本人丧命,原本稳如泰山的今川家一下子变得风雨飘摇起来,但除却主家的兴衰,目前让他们忧心忡忡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个传言。

今川义元是在冈崎城外不远处被杀死的,死法凄惨,据说是被人当场腰斩,肠子内脏流了一地。偏偏那个杀他之人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取走义元的首级,直到织田军的服部小平太与毛利新助随后赶到,硬生生捡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这就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在这个打仗普遍靠人头记功的时代,别说是治部大辅义元的脑袋了,哪怕就是普通一个下级武士的首级,也能拿去找胜利的一方换钱或者领些大米回家改善伙食。而到了义元这种级别,甚至有可能靠着这份功劳获赏一小片领地,一步登天完成阶级跃升也不算是什么天方夜谭。

正因如此,不单是各地的盗匪和野武士,就连淳朴的老百姓们,一旦附近有谁打了败仗,也会兴奋地组成小队,三三两两漫山遍野搜捕落败逃亡的武士,把人杀了,东西抢光,再拿人头去换赏金。

这种行为被叫做“落武者狩”,盛行不衰,令无数败军之将闻风丧胆,在另一个时空,背叛了织田信长的明智光秀最后便是死在了这帮热衷于补刀的农民手中。

古人民风之淳朴,由此可见一斑。

没有人会讨厌钱财,更不会有人讨厌香喷喷的大米,然而这个腰斩了义元的人物却似乎对此不感兴趣一般,任凭义元的脑袋好端端留在脖子上,将这天大的好处拱手相让。

在一般人想来,这似乎只有一个可能:杀人者身份特殊,不好取首级领赏。

又或者,对方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义元,泄愤……以及复仇。

再考虑到义元身死的地点,真相仿佛呼之欲出:

众所周知,今川义元想要彻底吞并三河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为此明明三番两次许诺让元康回到三河故土,但每次元康立下战功,却又反悔当做没说过这话一般。

这种反复无常的做法早就让三河旧臣愤慨不已,一度还想要趁这次上洛做些什么,只是后来被元康喝止了而已。如今义元莫名被杀,又是在冈崎城外,自然而然就被人当成是三河人下的手。

据传骏河那边已经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肯定是元康那小子暗中唆使!三河人果然不可信任!”

“等那小子逃回来,一定要好好让他付出代价才行!”

纵使元康因为过去悲苦的人生,要远比同龄人更加成熟许多,但其本身终究也只是一个虚岁十八的年轻人,陡然兵败已让他心慌意乱,又听说了这个恶毒的传闻,更是又惊又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仰起脸时,却依然能看到那片万里无云的晴朗高空。

“大人……情况紧急,必须早作决断。”沉默许久,酒井忠次最终还是沉声说道,“时间不等人,是要撤回骏河再做打算,还是……无论您作何选择,我等都会陪伴左右。”

另一个选择他没有说出口,在场众人却皆是心知肚明。

元康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过了好半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轻叹:“厌离秽土,欣求净土……”

这八个字是松平家的祖先,也是建立了这座大树寺的松平亲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元康从小就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但如今举目四望,却看不见净土所在。虽然成功从尾张撤回了三河,但危机仍未解除,外有织田追兵虎视眈眈,内部的今川同僚同样无法信赖,包括他在内的冈崎人更是无法回到自己的故土……

“欣求净土,可净土究竟在哪……我够不到,够不到啊!”

他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眼中隐有泪光,酒井忠次等三河家臣担忧地看着他,正想开口劝说,却又见这位年轻人闭上双眼,很快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情况……”正想询问具体的情况再做打算,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寺庙正门跑了过来,庭院里的众人纷纷握住武器,警惕地转头看去,下一刻,却发现那是之前派出去侦查的斥候之一。

“大人,大人!出事了!冈崎城代田中次郎右卫门好像要出城作战了!”

“什么?”

元康闻言脸色大变。他清楚田中右卫门的性格,绝非勇猛之士,何况如果是要为主公义元报仇的话,也不至于到四天之后才有动作,如今一想,他要出兵攻打的对象不言而喻——

“该死,全军准备迎战!”

他霍然起身,压下心头的愤怒与不安,大声喝令。三河家臣轰然称是,各自散去,做着应敌的准备,年纪最小的本多锅之助更是挥舞着比他个子更高的长枪,气势汹汹地大喊:“大人不必担忧,就算有一千一万个敌人杀过来,也全部不是我的对手!看我锅之助把他们都杀得精光!”

“哈哈……真是可靠。”元康露出来一个勉强的笑容,得到夸奖的锅之助越发兴奋,眼中并无恐惧,只有蓬勃的战意。

但三河众人等了又等,从白昼等到天黑,却始终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敌军。元康正感到疑惑,之前派出去的另一个斥候又匆匆赶回,更带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城代他们并不是想要过来攻打我们,而是……逃回了骏河?”

“正是!如今的冈崎已是一座空城!”

从斥候口中道出的话语,让这些本已做好死战准备的三河主从一时茫然。面面相觑之间,过得片刻,元康眉头的忧虑之色逐渐散去,如卸重负一般,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很快就变得越发响亮起来,锅之助与酒井忠次,还有其他人也都一起大笑出声,笑声仿佛震动了天空,让遮蔽月亮的乌云也散开了,露出一轮明月,皎然清辉洒向大地。

“大人,既然如此,那我们……”

面对酒井忠次意有所指的询问,松平元康总算止住了笑声,但声音依旧雀跃,相比起刚刚的无措与悲愤,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觑见那所谓的净土所在了——厌离秽土,欣求净土,而净土恍若触手可及。

“走吧,回家……回冈崎!”

“是!”

……

同样的明月,不同的心思。

今川义元之死,似乎象征着强盛一时的今川家将会就此衰落,但不光是他,死在桶狭间的两千五百多人,每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背后都是一个甚至数个家庭的悲恸。

井伊谷已经愁云惨淡好几天了。家主直盛的身亡,让这个远江的土豪家族失去了主心骨,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直盛没有儿子,下一任家主自然只能从亲戚旁系推选,由谁来担任新家主,井伊家今后又要如何渡过难关,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问题如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但住在龙泰寺的次郎法师,作为井伊直盛的独生女,却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

在一板一眼参加了父亲的葬礼之后,次郎法师好似很快又回到了平时的生活,念佛、读书、练枪、又或者是教授那些来寺里学习的少年少女,即使身边之人都在担心着她,这位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女儿,表现得却似乎太冷静了一点。

或许她是本性凉薄——有看她不顺眼的人们在暗中说闲话嚼舌头。次郎法师偶然听到过一次,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笑着,反而让旁人捉摸不定。天智姐妹相互之间也就这个话题聊过几次,言语中满是担忧。

“……有很多人都在担心你。”

禅房之内,月色清明。

茶釜里的沸水冒着热气,次郎法师手持茶釜,一边撇去水沫,一边抬起头,看了看突然出现在室内的那道瘦小身影。

“八寻施主,走窗户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咦,原来是窗户吗?抱歉,我还以为是门呢——”坐在窗边的盲女露齿一笑,她左手持着拐杖,盘腿坐下的同时,已经从腰间解下了那个酒葫芦,正想往嘴里送……

“此处乃是庙宇,不宜喝酒。”次郎法师微微蹙了蹙眉,提醒道。

“我这不是酒,是般若汤。”八寻辩解道。

“若是口渴,我可以为你泡茶。”

“茶苦。”

“苦口才是良药。”

“我又没病,不需要喝药。”

你一言我一语,八寻看似嘴硬,却仍是短短放下了葫芦,往前用膝盖挪了一挪,安安稳稳坐到了茶釜对面。不同于平时总是闭着双眼,此时眼睑微微睁开,露出一点干涸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次郎法师。

按理来说,要是普通人被这样对着,多少会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但女子什么也没说,泡茶的动作也不曾有过半分迟疑,如行云流水般搅拌着茶粉,等到茶香逐渐充斥在屋内,她双手端着茶碗,递了过去。

“请。”

八寻接过了碗,没有立刻喝,而是怕烫似的,一直在呼呼地吹着,次郎法师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等她终于喝了一口,这才问道:“如何?”

“很苦。”

听到这句直言不讳的评价,纵使次郎法师脾气很好,也难免扯了扯嘴角:“是吗……”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品茶。何况这次过来,也不是为了喝茶——”

“不是为了喝茶,那是为了什么……”话音一顿,次郎法师若有所思,“你说有很多人在担心我,其中也包括施主你吗?”

“确实有我。”

“那请施主放心,我没事……”

“不过我这次过来嘛,主要还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本来是不想说的,只是总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八寻端着茶碗,又喝了一口,硬生生把茶水喝出了酒的感觉。

当然,如果真的是酒,以她的酒量也没办法像这样豪饮了。

“哦,什么事情?”次郎法师似乎有些好奇。

八寻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法师大人还记得上次我交给你,希望你转交给直盛大人的那个锦囊吗?”

“我确实记得。那个锦囊怎么了吗?”次郎法师点了点头,正在思考着八寻深夜到访究竟想说些什么,然而当听到盲女的下一句时,她整个人猛地一愣,脸上刚刚显露出的一丝笑意,也陡然僵在了那里。

“如果我说……”

沐浴着窗外明月的光辉,八寻怀抱拐杖,双手捧着茶碗,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治部大辅会死在桶狭间,你的父亲也会一同丧命,却始终没有出言提醒……法师大人,你会作何感想?”

……

第一百零五章 人心似水

夜风凉凉,虫鸣咋咋,相对而坐的两人之间,却只有落针可闻的寂静。

次郎法师本来正在替自己倒茶,听到这句话时,扶住碗缘的手指微不可察颤了一颤,尽管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八寻却没有错过对方那一瞬间变快了的心跳。

“你……此话何意?”女子垂下眼睑,不再直视坐在对面的身影,仿佛正专注凝视着茶釜中的沸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八寻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缓缓答道,“法师大人应该还记得,我乃是伊贺出身。虽然如今流落在外,但凭借着一些不可明说的小小门路,往往还是能比其他人更早得知一些秘密……例如这场发生在桶狭间的奇袭。”

实话实说,她这理由找得多少有那么一点牵强。毕竟织田信长是在五月十九的凌晨时分才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在那之前,就连身边最亲近的家臣都不知道他有这个打算,又何况是伊贺的忍者呢。

另一边,今川义元会在桶狭间扎营休息,同样是一连串阴错阳差的巧合所导致,更不要提那场几乎决定了一切的天降暴雨,除非孔明再世,伯温重生,否则又怎能提前得知义元之败亡?

再说了,所谓小小门路,本来就是八寻随口说出来的,她自从被果心居士捡回家后,便与伊贺那边断了联系,即使真有父亲的旧友或者部下,也已长达十多年未有来往,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然而瞒者瞒不识,这些事情用来诈桶狭间的亲历者或许还有些困难,不过次郎法师一来所知有限,对这场战争的详情并不了解,再者,早在井伊直盛出征之前,八寻便已经主动给了她一个锦囊,让她转交给直盛——

即便有这一个插曲在,次郎法师此时依旧是半信半疑。但相比起追究内容本身的真伪,她更加在意的却是:“八寻施主……”

“恩?”

“你究竟有何打算?”

两人认识至今满打满算已有六年,尽管真正相处的时间只占其中约三分之一,却也足以让次郎法师大致明了对方的个性。所以她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或者对此深信不疑,怒斥八寻为何要知情不报,坐视她父亲战死沙场。

而是直接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这句话问出来时,反倒让八寻怔了一怔,手里端着她那碗已经喝了快一半的茶水,像是心里面事先排练了许久的台词被骤然打断,一下子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过了一阵,才见她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唔姆,该怎么说呢……”

思来想去好半晌,依旧组织不出一句比较恰当的话语,八寻皱着眉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次郎法师倒是很好耐心地等着她说话,一面倒水,点茶,手里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一会儿,烟雾袅袅间,茶香再度扑鼻而来。

次郎法师却没有拿起这碗热茶,只重新抬起那双温和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对面满脸纠结的友人,不发一语,更未催促——但越是这样的表现,越是容易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压力。

“算了……”到得最后,八寻也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她又是一声叹息,几乎像是泄愤一般,将剩下已经有些变冷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算了是指?”

“算了就是算了,没事了!”

“既然没事,那就请施主快些回去吧。时候不早,要是小澪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估计又该哭闹起来了。”次郎法师含笑说道。

八寻撇了撇嘴,把空碗放下,道了一声“走了!”拎起拐杖,身形一转,倏然又从窗户翻了出去。次郎法师目光望去,却只看见一轮明月当空,那背影竟在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愧是八寻施主,身法比起之前又有精进……真是令人羡慕。”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片刻之后,看着那个边缘仍有水渍的空碗,又说了一遍,“真是……令人羡慕啊。”

那声音听上去要比平时更低、也更轻一些。

……

月色明亮,可惜走在夜路上的这人,并不需要光亮来照明前路。

八寻拄着拐杖,虽然是这两年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她每一步依旧走得很慢,很稳,拐杖来回敲打着地面,偶尔挑开一两块石子,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突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脚步一停,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从左侧树林的影子里,骤然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你输了。”

略显中性的嗓音响了起来。

“愿赌服输。”八寻有点不高兴地说着,右手在袖子里探了探,摸出一文缺了字的永乐恶钱,大拇指一拱,将其抛了出去。

外圆内方的钱币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又被舞衣伸手接住。然而舞衣马上又将这铜钱原封不动地丢了回来。

八寻没有伸手去接,任铜钱落在了自己的脚边,发出“当啷”的一声。

“看你这一脸愁眉苦脸,可怜兮兮的样子,这钱就还给你了,拿去买一串团子啥吃一吃吧。”舞衣抱着手臂,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语气明显带着调侃。

见八寻依旧没有捡起来的打算,她又笑道:“怎么,是打赌输了觉得丢脸么?别在意,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输给我了,一回生二回熟,早就该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