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9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仿佛就是在她这几个念头起落的功夫,电光石火之间,眼前之人的气息一下子变得不同了。如果说之前的八寻给她的感觉像是一阵惊风,飘忽不定,变幻无方,那在这一刻,次郎法师恍惚中,如同看到了天空。

清澈的、高眇的……天空。

她的心跳一下子变得急促了起来,头皮发麻,寒毛直竖,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袭上心头,过了短短几拍,女子才意识到这种感觉,正是人类之本能,对于死亡的恐惧。

她依旧没有从八寻身上感觉到杀气,但心里的某个声音正在疯狂示警,要是接不下对方即将出手的这一剑……自己会死。

惨死!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次郎法师只觉得口干唇燥,一种无比的荒谬之感涌了上来。

为什么?

疑问充斥心间,却已无暇寻求答案。她猛然握紧了长枪,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都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起来,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看着对方缓缓将手放在杖头,身形微微前倾。

蓄势待发。

……为什么?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八寻吗,又或者……脑海中呈现出了短暂的空白,空白之中,又有各种各样混乱的念头起起落落,次郎法师闭上了双眼。

气机锁定之下,那片“天空”越发的清晰了。

不行……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必须反击……浑浑噩噩的脑海深处,唯有求生的意识汹涌而出,盖过了其他的一切,等到她再睁开眼时,正好望见十步之外,身形一动,狭长的利剑即将出鞘……

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

为什么啊……

带着满心困惑与不解,甚或还有着一丝委屈,次郎法师拼着那微小之极的可能性,朱枪一点,刺了出去——这说不定是她这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头一回毫无保留地全力出手。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似乎听到了自己掌中兵器的哀鸣,长枪在五指之间剧烈地震颤着,仿佛化作了一尾红龙,张牙舞爪,撞向了那片高远缥缈的天空!

……

天高不可问。

即使这是次郎法师自觉平生最得意、最酣畅淋漓的一击,依旧无法命中“天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枪尖一点,挑起了那张火男面具,将其轻而易举打得粉碎,然而还没等她望见面具底下的那张脸,目睹八寻此刻究竟是何表情,已感觉脖子一凉,一痛……

生命的灯火正从体内飞快消逝,次郎法师瞪大了双眼,眼里满是惊诧,自己居然……就这样死掉了?甚至连理由都还不知道,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出口……就这样死了?

只有视野仍在不断地升高。

周围的景色随之变化,朦胧的夜色逐渐变得明亮,温暖的阳光,微微带着一丝虚幻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临死之前的幻觉,她似乎在这虚幻的阳光中,又看到了一些别的画面:

“……抱歉啊。”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还很年轻的井伊直盛正盘腿坐在屋内,对面则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虽然脸上满是稚气,这女孩却把腰板挺得笔直,坐姿一丝不苟,两只手握成小拳头,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

“父亲大人。”那女孩小声唤道,“您不用道歉的。”

“不,我必须道歉。”年轻的井伊直盛说着,又叹了口气,随后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神色满是不舍,“抱歉,因为我们大人太不中用,才让你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起本来不属于你的责任……和牺牲。”

女孩用力摇头:“不对,我也是井伊家的一员,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哎,既然如此,等明天南溪和尚过来,你就跟着他出家去吧。”

“是。”

女孩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哦,想起来了……在她六岁的时候,井伊族里发生了一件巨大的变故,伯伯井伊直满遭奸臣陷害,被主公今川义元以通敌的罪名命令自尽,不仅如此,他还交代下来,要将直满的儿子,年幼的井伊龟之丞一并杀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由于不忍见井伊直满一脉就此绝后,家主井伊直盛明面上遵令行事,一边暗中派部下带着龟之丞逃离远江,为了取信于义元,做戏做全套,他还让自己当时已经与龟之丞定下了婚约的女儿剃发出家,相当于是用这种方式替未婚夫守寡终生。

如此这般,虽然最终顺利骗过了义元,但也因此搭上了自家女儿的人生,从此青灯古佛相伴,只要这个谎言一日未被揭穿,女儿就再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出嫁生子,度过平淡而安稳的一生。

井伊直盛对此颇感愧疚,也正是因为这份歉疚,让他在之后的十多年里都没有怎么去见自己的女儿,明明龙泰寺就在附近,父女两人却很少来往。偶尔见到,也都是欲言又止,尤其眼见次郎法师一年比一年成熟,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直盛心中便也越发的愧疚。

次郎法师看在眼里,每次都在劝说:“父亲大人,请不要露出这副表情,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并不曾怪罪或者怨恨过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她这么说完,井伊直盛皱着的眉毛就会松开,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笑了起来。

“——真的吗?”

但此时此刻,随着另一个声音如此问道,次郎法师却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干脆地点头说是。

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你就真的没有怪过谁,恨过谁吗?为什么其它同龄的女孩可以无忧无虑玩耍,可以穿好看的衣服,拍着皮球愉快地唱歌,而你却要早早穿上僧衣,在寺庙里过着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修行生活?”

“我……”

“为什么偏偏是你要遇到这种事情?”

画面仍在变幻,那是无数个挥洒着血和汗水的日夜,在训练场上练习到手脚酸痛,被南溪禅师大声呵斥,与寺庙僧众切磋比试,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想要向父亲母亲诉苦,却只能在深夜独自缩进被窝里,在脑海中勾勒出两人的模样与怀抱……

为了领地的百姓们,她从南溪那里接过了龙宫童子的面具,也因此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还记得第一次与敌人战斗的场景,第一次受伤,第一次杀人,那时的忐忑,那时的恐惧,那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悲伤……身边无人可以倾述。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遇到这种事情……

桶狭间的大败,父亲的死讯传了回来,葬礼上母亲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其他亲戚和家臣也都在擦着眼泪,她知道,自己这种时候是应该跟着哭的,偏偏掉不下一滴眼泪,周围的目光逐渐变冷,闲言碎语如刀子从身后刺过来,她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说,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治部大辅会死在桶狭间,你的父亲也会一同丧命,却始终没有出言提醒……”

场景再变,又一次听见了八寻的这句话。

不,这是在撒谎……八寻不可能预先就知道这一切,但那个锦囊……即使知道了,作为外人,对方也没有义务出声提醒,但、但那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父亲啊!

“法师大人,你会作何感想?”

言犹在耳。

次郎法师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某种情绪,露出一个微笑,将这个话题草草带了过去。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忍耐着,不愿将其宣泄出来……

……

不断升高的世界终于到了顶点,微微一停,开始疯狂地往下坠去。是啊,她已经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好不甘心啊。早知如此……要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她倒不如……

不如……

……

咔。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响。

像是刚刚从一场无比漫长的梦境中惊醒过来,次郎法师愕然睁眼,眼前依旧是看惯了的熟悉夜空,八寻站在十步之外,一步未动,剑仍然收在拐杖之中,握住剑柄的手指,也已经一根一根放开了。

她在原地呆了几秒,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来,碰了碰喉咙。

自己的脑袋还好端端留在脖颈上。

“刚刚的……是幻觉?”

惊疑不定的嗓音,听起来沙哑之极,比起乌鸦的叫声也不遑多让。

只是下一刻,次郎法师再次注意到了那咔咔的脆响,这回听得真切,却是八寻脸上的面具,从中间开始浮现出裂痕,终于碎裂开来,露出那张比实际年龄更显稚嫩的面容。

一行鲜血,从那光洁的额头上淌了下来。

方才对方的那一剑虽是幻觉,但她应激出手的长枪一击,却是真的。

隔着十步之遥,长枪带起的罡风不仅震碎了面具,还弄伤了八寻的皮肤……她看着那血,有些无措地往前走了几步:“你、你受伤了……”

“嘘。”

却见八寻伸出食指,在嘴边轻轻一碰,随后居然松开了拐杖,有些趔趄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次郎法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呆呆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有多的身影慢慢走到近前,抬起双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由于体型单薄的关系,这个怀抱显得并不怎么可靠,而因为吹了一晚上的凉风,衣服和露出在外的肌肤也都是凉飕飕的,还有着湿漉漉的汗水,但不知为何,感受着这近在咫尺的气息,女子却莫名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温暖。

鼻尖一酸,那始终压抑着的感情,再次浮上心头。

这一回,或许是受到了方才亦真亦假的濒死记忆影响,次郎法师并没有再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选择忽略,而是放任这种陌生的情绪占据了整片心湖。

她将下巴搭在八寻的肩膀上,吸了吸鼻子,片刻之后,在明月与乌鸦的围观下,这位在旁人口中成熟可靠的高挑女子,被人抱在怀中,有些生疏地,小声地哭了出来……

……

第一百零七章 法师与阿永

乌鸦已经飞走了,只剩下天际一轮明月高悬。

一般如果要形容月亮的光辉,大多数人应该都会下意识选择类似“明亮”、“暗淡”、“苍白”、“皎洁”等词汇,八寻曾经也是如此。但自从穿越之后,她慢慢开始用起了另外一些比较奇妙的描述:

“冰凉”、“温暖”、“坚硬”、“柔软”……乍听之下好似与月亮没有什么联系的词句,却是她自身最真实的体会。

譬如此时此刻,落在身上的月华轻飘飘的,有点像是刚刚蒸好的鸡蛋糕,蓬松软糯,可口非常。随着脑中浮现出了这道久违的美食糕点,八寻似乎又一次嗅到了那种甜甜的味道……这当然是错觉。

萦绕在鼻尖的这股香气,并非源于记忆里的糕点,而是来自身畔之人。在那一如既往的清雅茶香中,又因为方才的杀戮而染上了一丝血腥气息,静与动,生与死,在明月照映下,尽归宁静。

八寻一直都很喜欢次郎法师身上的这种味道,数年如一日,与初见的时候全无差别,仿佛光是待在旁边就能让人安心下来,如果不是害怕被当成变态,她甚至都想直接扑上去搂搂抱抱,把脸埋进怀中闻个痛快。

就像吸猫一样。

如果换成初芽或者龙子的话,她倒是没这么多顾忌,想抱直接就抱过去了,哪怕是那个一向没什么好脸色的舞衣,依然是照扑不误,大不了被对方念叨几句,顺带吃上一发脑瓜崩而已,不痛不痒。

唯独对于次郎法师这种温柔中又带着几分疏离的性子,八寻始终不敢做出太过轻率的举动。

是以她与次郎法师虽然已经认识多年,彼此的相处却正好应了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基本没有什么亲密接触的机会,与同在一个被窝睡觉的龙子,以及有事没事就爱往她身上挂的初芽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正因如此。

如今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气息,才会让她心思浮动,不知所措。

“法师大人……”

“恩?是我压得你不舒服了吗?”说话之间,靠在她肩膀上的那人轻轻动了动:“抱歉,我这就起来……”

注意到对方正待起身,八寻连忙说道:“没事,一点都没有不舒服。”

本来只要回答一声舒服就行了,可她莫名觉得有些古怪,所以才绕来绕去,将一句话说得格外迂回。

“哦,那就……再让我靠一会吧。”

女子闭着双眼,声音里依旧带着哭过之后的鼻音,随后微微缩起手脚,仿佛一只褪去了爪牙的大猫,温顺地靠在八寻身旁。

两人此时正坐在一棵大树之下,互相头靠着头,肩并着肩,不时有浅浅的呼吸落在八寻的脖颈上,让后者心里痒痒的,想要晃一晃身体,又怕再引起什么误会,只好端着一动不动。

月色柔软,比月光更加柔软的,则是女子隐藏在僧袍底下的高挑身躯。平时有宽大的袈裟遮掩尚不觉得,直到此刻依偎在一起,八寻这才切身体会到了某些事物的重量……

有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此之谓也。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一声不吭,次郎法师同样如此,但即使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却一点不显尴尬,恍如一池静水,无浪无风,山川倒影皆在其中。

只听山风阵阵,虫鸣声声,身旁女子的心跳声,比起平时似乎要更快了一点,八寻抱着拐杖,背靠树干,虽然没有点起篝火,心里面依旧是暖洋洋的,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八寻施主……”

“恩?”

“你额头的伤口……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那就好。我刚才帮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很浅,应该不会留疤……抱歉,让你费心了。”女子轻声说着,想起刚才自己被对方抱着哭泣落泪的样子,又忍不住有些害羞了起来。

人曰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那如真似幻的枭首一剑之后,她的心境似乎真的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原先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某些事情与情绪,也好似被那一剑斩去了似的,整个人哭过一场,顿觉神清气爽。

甚至做出了这种平时绝对不会做的,像是在对八寻撒娇一样的行为。

感觉……意外的还不错。

“我终于明白,初芽为什么动不动就喜欢靠在你身上了。”

“法师大人喜欢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奉陪。”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八寻便也笑着说道。

“好,一言为定。”

“……哎?”

“呵呵。”

就连这笑声似乎也沾上了夜晚的露水,变得湿润了起来。

接着又是片刻的安静,再开口时,却是次郎法师独自说起了她此前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如何与别人定下婚约,未婚夫如何被今川义元盯上通缉,为了欺骗今川义元,如何被父亲要求出家,后来又是如何在寺庙里日夜修行……

其中既有些是八寻早就知道的,有些则还是第一次听说,但不管哪一种,她皆是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八寻早在前世便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这一世变成瞎子之后更是越发的擅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