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9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而次郎法师显然也不是想要通过这些话来表达什么,与其说她是在与八寻分享自己的过往,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并用这种方式整理思绪,将某些沉淀已久的念头倾吐出来。

至今为止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像这样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一个人说,一个人听,浑然不觉时间之流逝,等到女子回过神来,抬起头时,发现东边天空竟然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整个夜晚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远处隐约传来了某个熟悉的嗓音:“次郎,次郎!你还活着么,是不是死了……喂,秃驴,做什么打我!”

“你才死了!而且你也是秃驴!”

吵吵闹闹,正是龙泰寺的两个大和尚。明白对方是见自己彻夜未归,担心出了意外,所以一大清早就过来寻人,次郎法师心中闪过一丝内疚,同时注意到两个人现在的姿势,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慌慌张张站起身来,又急忙扯了扯自己皱起来的衣服。

这副心虚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与平日里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让八寻听见了,忍不住调侃道:“法师大人你慌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刚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见不得人的事情?”谁知女子眨了眨眼,却是一脸茫然地反问道,“你是指什么事情?”

“……”

八寻迟疑了一下,又问,“法师大人,你知道……夫妇之间是怎么生孩子的吗?”

“是仙鹤送过来的呀。”次郎法师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随即看着八寻古怪的表情,她突然又有些怀疑起来:“难道不是吗?”

“就……就是仙鹤送过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寺庙里面,导致次郎法师年纪不小,对于某些方面的知识却少得可怜,八寻顿了一顿,还是决定不要由自己来捅破这个窗户纸比较好。

她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又敲了敲肩膀:“那……既然两位禅师过来找你,我就先回去了,今天或者明天再去寺里拜访。”

“好。”

次郎法师点了点头,拿起靠在树旁的长枪,正要往林外走去。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只见树林中间,树叶摇曳,正有金色的光芒照落下来,让眼前的一切都好似亮起了光芒。

在她的注视中,穿着当初那件杏黄色小袖的盲女正侧着脑袋,沐浴着阳光,轻轻拍打着衣衫上的露珠,突然,那只小小的耳朵尖儿一颤,显然是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又好奇地问道:“法师大人,还有什么事情吗?”

女子却半晌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听得清楚,八寻几乎要以为对方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昊天与宗俊的呼喊与拌嘴声倒是越来越近,就在她思考着要不要由自己这边主动追问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

“……阿永。”

“什么?”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八寻不由一怔。

另一边,女子闭了闭眼,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也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下去,“这是我出家前的名字,已经快二十年没人这么称呼我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可以……”

明明这番话事先早就在心里推敲了不知道多久,临了居然又变得无比艰难,只剩下最后的半句话,偏偏死活说不出口。

她这边正在踌躇,又是一阵晨风掠过,林叶晃动间,阳光熠熠生辉,八寻偏了偏脑袋,稍微惊讶了一下之后,忽的笑道:“知道了,阿永——这个名字真好听。”

久违的称呼,陌生的感情,女子微微睁大双眼,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没办法真正看见,但在八寻的想象中,这肯定是一个如晨曦般澄澈的笑容。

……

那一夜过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至少在其他人的眼中,次郎法师仍是那个次郎法师,八寻也还是那个八寻。只是越是亲近之人,就越是能从各种细微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一丝古怪。

“天枫八寻。”

例如天智舞衣,虽然她自己肯定不太想承认,但毋庸置疑,她是八寻在这世上相对关系最亲密的几个人之一,也正因如此,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像这样连名带姓的喊人时,说明舞衣的心情一般都好不到哪去。

“怎么了?”

“你能不能别成天摆出这一副傻乎乎的笑脸,看着很让人来气知不知道。”

“哎,但是遇到开心的事情就会笑,这是人之常情,我也没办法呀。”

“所以我就问过你好几次了,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开心?”

“呼呼,不说,不可说,不可言说……哎呀,不要打我的头,万一打傻了怎么办!”

“用不着打,你本来也已经够傻的了!哼,从早到晚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看着就生气……算了,眼不见为净,我出门了。”

舞衣拿起扇子,啪啪啪地敲着八寻脑袋,直把对方撵得满屋子乱跑,最后更是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拐杖挑着一顶斗笠摇来晃去,示意投降,这才哼了一声,扭头又道,“初芽!你也尽量离这个傻瓜远一点,免得被传染了。”

“兄长慢走。”

初芽微笑着说道,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会乖乖听话。舞衣将扇子又在自己掌心上拍了两拍,更是生气,又不忍心连着自己的妹妹一块数落,唯有狠狠盯了窗外那顶仍在晃个不停的斗笠一眼,开门出去了。

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八寻方才又翻窗回来,刚一落地,还没站稳,某只人形树袋熊立马又靠了过来,几乎将大半边身体都挂在了她的身上,蹭来蹭去。

“好了好了。”对初芽的这种表现早就习以为常,八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将她从自己身上努力地撕下来,“都是汗,别蹭了。”

“我不介意的。”

“但我介意。”

“噢。”

“知道了就下去。”

“不要嘛!”

初芽又挣扎了一会,最后仍是不免被撕了下来,嘟着嘴巴,重新坐了回去。但刚才的肢体接触好像已经令她心满意足了,等八寻盘腿坐下,顿时又凑了过去。

“八寻姐姐,我知道了!”近距离盯着对方,一边开口说道。

“知道什么了?”本来以为初芽又要故技重施,八寻正准备用拐杖把人架开,听见这句话,微微一怔。

“知道你这几天为什么会这样开心了——和大姊有关,对吧?”初芽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而留意到眼前之人一瞬间的僵硬,她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既然被发现了,八寻也没有再找借口掩饰,毕竟这原本也不是什么不能跟人讲的事情,只是好奇为什么会被猜到。她自认为隐瞒得应该还算不错,别的不提,你看舞衣不就毫无头绪,只能无能狂怒嘛。

“直觉,还有就是大姊最近也好像遇到了什么好事,心情很好的样子。”

“原来如此……”

“对,所以八寻姐姐,你和大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初芽两眼一闪一闪,其中满是好奇的光芒。

“抱歉,这是我和法师大人的秘密,约好不能说的。”八寻笑着回答,等了又等,没听见初芽说话,想了想又把手臂张开,“来,虽然不能告诉你秘密,作为弥补,来抱一个。”

“好。”

小姑娘语气轻快地应道,随后又变回了树袋熊,亲亲热热地抱了上去,只是与那欢快的语气,亲密的动作不同,她的表情却并不是那么的高兴,反倒是蹙着一对小眉毛,眉眼之间,有着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纠结。

初芽确实有一件事想不太明白。

按理来说,即使八寻姐姐不愿意告诉自己,她与大姊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看她们两人的样子,肯定是一件好事不会错。自己最喜欢八寻姐姐,也最喜欢大姊了,两个最喜欢的人一起变得开心,自己明明也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可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面就总是闷闷的,不太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难道说是生病了吗?

……

第一百零八章 智将初芽

两个人接下来又在地上滚来滚去,打打闹闹了一阵,最后是初芽没有武艺在身,身子柔弱,气喘吁吁地败下阵来。八寻拨了拨自己乱掉的刘海,伸了个懒腰,往墙边一靠,丝毫没有刚刚欺负了小孩子的愧疚感,甚至还摆出了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初芽则是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仗着八寻看不到,还很大咧咧地掀开了衣裳,将白白的小肚皮袒露在外。这一幕倘若让舞衣望见了,免不了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训,从这样可能会着凉生病到姿态不够雅观,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一大堆。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舞衣这算是身兼二职,都包圆了。

“话说回来,武流兄最近好像心情一直不怎么样……虽然他平时也是这样,但这段时间尤其严重,是远江这一片出了什么事吗?”

听见八寻的问题,初芽扭过头来,正要回答,突然又看见一根拐杖伸过来,轻轻一拨,将她掀开一角的衣服又盖了回去。

顺带不知道有心或是无意,杖头还轻轻戳了戳她的小腹。

“哇!”

冰凉的感觉让初芽猛然打了一个激灵,随后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又羞又气——被发现了!

小姑娘伸手就抓,那拐杖却灵活得像是一条游蛇,晃得一晃,又缩了回去。

“八寻姐姐。”

“怎么啦?”

“你坏!”

“呼呼。”

似乎察觉到了初芽气呼呼的小眼神,八寻也不再继续逗她,解下腰里的葫芦,痛痛快快地吨了一大口。

这副豪迈的模样看在初芽眼里,教她不由一怔,还以为八寻这是坚持不懈终于把酒量练出来了,然而下一刻,却发现从葫芦里飘出来的不是酒香,而是一股淡淡的茶香。

“八寻姐姐,你这……”

“酒被没收了。”八寻叹气。

“噢……”初芽恍然。

至于究竟是谁将这一葫芦酒换成了茶水,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初芽便也很有眼力劲儿地没有追问下去。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重新捡起了刚才对方抛出的话题:“其实我也不清楚兄长具体在忙什么,只是之前有一次偶然听见他和左右叔叔说话,提到了用长刀的怪人……”

“左右叔叔?”八寻稍微回忆了一下:“哦,是阿左和阿右啊。”

“对……等等,八寻姐姐你不会把那两人给忘了吧?!”

“怎么会呢,哈,哈,哈……”

“……”

无言的注视最是伤人。

但八寻当然没有忘记这两位从常陆国一直跟她跟到了这边的活宝兄弟……好吧,可能忘了一两秒,不过这种小事就别在意了!

事实上,左右卫门早在一年半之前,几乎是万鬼斋的治疗刚结束就已经迫不及待追了过来。

经过老先生的一番悉心治疗,虽说哥哥左卫门的面瘫毛病远远没到痊愈的地步,不过至少可以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两个不太吓人的表情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兄弟两人对于这个结果已是相当的心满意足,对给予了这个机会的八寻也是越发感激。

等来到远江,知道她收养了一个女儿,并决定就此在远江住下之后,两人一度想要直接留下来给八寻做仆役,帮忙跑腿打杂,却被后者拒绝了——八寻为此还很认真地与他们谈过一次:

“我不需要仆人。”

“可……”

“阿左,阿右,这里只有我们三个,话说出口,除了六只耳朵之外,便只有天和地能听见而已。所以不用有所顾虑,心里想什么直说就好。”

两兄弟应了声是。

八寻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直入正题了,你们先前说是想要跟在我身边,对吗?”

“对。”

“没、没、没错……”

“目的呢?”

“什么目的……”

“没什么不好说的,人做事总有目的,尤其我们之间非亲非故,你们也肯定不是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纳头就拜,无非是看上了我的身手或者前程……实话实说,小女子如今不过一介浪人,暂时也没有出仕的打算,如果你们是怀抱着出人头地的心思,想要能在这乱世之中大展手脚,跟在我身边就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这……”

心里的想法被人一语道破,兄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一丝犹豫。而八寻在说完了这段话之后,便暂时沉默了下来,似乎是在等着他们开口一般。

过了一阵,左卫门率先打定主意,拜了下去:“既然八寻姑娘如此坦诚,我们两人也不好再遮遮掩掩,刚开始的话,我们的确是抱着这个念头,希望将来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一开始是管八寻叫主人的,但后者实在受不了被一个大男人一口一个主人的叫,总觉得好像在玩什么奇奇怪怪的游戏,三番几次想要纠正,谁知左卫门偏偏在这种传统礼仪上十分讲究,可能是受了他那个武士老爹的影响,一头倔驴也似,死活不肯改口。

最后还是八寻忍无可忍,提着拐杖,跟他“友好”地交流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让这头倔驴重新叫回了原来的称呼。平时没什么主见的次郎右卫门自然是兄唱弟随,也跟着改了回来,了却了八寻一桩心愿。

闲话休叙,说回正题。听出他这句话明显有后续,八寻没有插嘴,果不其然,左卫门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到得现在,我们稍微改变了想法……也不嫩恶搞会所改变吧,只是稍微看清了现实而已。”

“哦?”

“打铁还需自身硬,不管将来要做什么,我和弟弟现在都太弱小了。”

回想起自己过去好几次险些死在路边的遭遇,左卫门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能够遇到八寻姑娘你,可以说是我们两兄弟今生最大的机遇,必须好好把握……当然,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不会说什么想拜八寻姑娘你为师之类的痴人梦话,只想要跟随在你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倘若能够学得一招半式,对我和弟弟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原来如此。”

左卫门并未撒谎,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八寻若有所思,如果他们两个一开始就说要拜师的话,她说不定还会迟疑一番,但既然人家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了,再拒绝未免有些不太合适。更何况……

回想起某个话痨的胖子,她暗暗叹息了一声。井之助赴死之前,曾经将他们大浮流的流派兵法书交托给了她,并说若是自己不幸身死,希望八寻能够另觅传人,替他将大浮流传承下去。

这件事情八寻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数年间兜兜转转,几乎走遍了半个日本,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要么天赋不符,要么个性不合,想着万一找了一个心术不正之徒,非但不能让大浮流再次伟大,反而连累了这一脉的名声,来日再去井之助的坟前祭拜时,也无颜面对故人。

如果是这对兄弟……

但稳妥起见,她没有立即抛出这个话题,而是先问过了这对兄弟的意见,得到同意之后,才将两人丢给了舞衣,暂时让他们先跟着彦五郎、大藏等人一块行动,一来积累经验,二来也是借此考验他们的心性。

按照舞衣的说法,经过三岛独步的那起事件,她与次郎法师吸取了教训,不再将大家伙聚在一起,转而化整为零,打散开来,安排到了远江各处,平日里各自过着普通的生活,一边在暗地里收集情报,配合“龙宫童子”行事。这样即使再有敌人上门,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左右卫门闯荡江湖多年,虽然实力平平,经验倒是丰富,加入了龙宫一党后更是如鱼得水,再加上做事勤勤恳恳,认真踏实,很快就得到了其他人的信任。大约观察了半年左右,大致心里有数,八寻这才将大浮流的兵法书交给了他们,嘱咐两人不要偷懒,勤加练习,切勿坠了这个流派的名头。

左右卫门备受鼓舞,感激涕零,当即就开始埋头苦练。也不知道是他们本身就有天赋,又或者是大浮流的风格恰好契合两兄弟的心性,进展神速,一日千里,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就从两条杂鱼成功进化成了……两条稍微厉害一点的杂鱼。

八寻自己是觉得没什么变化,毕竟这两人当初也好,现在也罢,依旧连她的一招都接不下来,不过从舞衣到彦五郎他们都在夸这两人,说明大概也许可能……确实是有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