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水雾摇曳了一下,那面容模糊的女子像是在笑:“当然知道。当初也是,佩里诺亚叔父死活要和我争这个‘看门人’的位子,幸好哥哥和阿兰叔父都站在我这边,轮流上阵,把他给灌醉了。据说佩里诺亚叔父酒醒之后,很是发了一通脾气,把哥哥揍得半个月下不了床……呵。”
“那……”
“只是在他的心里,这方圆数百里的民众要比自己的侄女更加重要而已。”提灯的光芒闪了几闪,好似变得愈加黯淡了一些,光影交错,落在墙壁之上,宛如鬼怪雌伏,叫人不寒而栗:“佩里诺亚叔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们现在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其他人好,为什么,因为一旦遇到什么事情,我们得比所有人更快地冲上前,比其他人更早地死掉,这样才算是一个好的贵族,一个好的国王。’”
“这不是一百人、一千人与一个人的权衡。即便对面只有一个人,一个衣不蔽体,奄奄一息的乞丐,为了救他,佩里诺亚叔父也会毫不犹豫地拼上自己和我们的性命。因为在他眼里,本该如此——”
伊莲忽然笑了起来:“父亲和阿兰叔父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很崇拜佩里诺亚叔父,三兄弟明明都是这种性格,结果现在一个疯了,一个早早就死了,只有他安安稳稳地活到了六十多岁……有的人就是命特别硬,怎么死都死不掉的,但讽刺的是,往往也是这种人最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惜命的人,多半反而活不了太久。”
“放轻松一点。虽然三十年前发生了这些事,不过现在大致上是安稳下来了,就算失去宝珠与戒指,完整的海神戟本身也足以维持这座‘监狱’的存在。有我在这里,至少一两百年之内,附体父亲的那个家伙不会影响到外界,至于更久之后的事情……毕竟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这么一点小事,就留给那个时候的人们烦恼吧。”
好似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有趣一样,她自己先笑了两声,但看见桂妮薇亚仍是咬着嘴唇,表情凝重,水雾晃动中,气氛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事先声明,我可不需要什么同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哥哥、阿兰叔父,以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致认可下的决定。或许不是最好的决定,但廉价的同情,只会令我感到侮辱。”
“来自苏格兰的公主,我不管你此行是出于单纯的好意,又或者另有什么打算,告知你真相,是要让你明白让海神戟复原,与杀了我无异。为了拯救这座小镇以及周边的众多民众,你必须亲手夺走我的性命,只要你有这个觉悟,这颗宝珠,这枚戒指——”
她双手朝前一递,左手掌心静静躺着那枚金色指环,右手的提灯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光华流转,灿烂生辉,恍若一片凝聚的大海。
“你尽可拿去。”
桂妮薇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开口说话。目光闪动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迟迟无法做出决定,水雾里的蓝发女子也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静静地站在那里。
红月映照,龙鸟高飞,偶尔一声刺耳难听的尖啸传来,却凸显得这一方狭小空间更加安静,静得落针可闻。
“我……”
不知过了多久。
身在此中,恍若眨眼一瞬,又仿佛一转眼已过去了数十上百年,桂妮薇亚舔了舔嘴唇,她此时是灵体状态,并不会感到干裂或口渴什么的,此举也只是缓解一下心里紧张的情绪:“或许……”
她正要开口。
陡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靠近过来,那人还未到,一声断喝已经轰隆隆地震响开来:“我——不——准!”
一个词比一个词更近,最后一声出口的同时,手持权杖的高大身影已出现在开启的半边门扉之外,桂妮薇亚刚一侧身,就被那如野兽般凶狠的双眼给吓了一跳。
“伊莲,把所罗门之戒和宝珠收起来!”
断喝声中,他大步走入,朝着桂妮薇亚而来,一点避让的意思也没有,后者慌忙闪开,只见他张开大手,一把抓向伊莲掌心上的戒指,可水雾一阵晃动,竟然由实转虚,让他这一下抓了个空,戒指与捧着戒指的左掌仍然留在原地。
“你!”
“亲爱的哥哥,你何时变得这么霸道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不是你偷偷派人通知佩里诺亚叔父,本来在东威尔士的他哪有这么快回来这边,又怎么会刚好遇见苏醒前夕的阿凡克!”
伸手再抓,满是老茧的手指从虚幻的雾气中穿透过去。费舍尔咬着牙齿,眼睛血红:“知道我不会答应,所以就想用伏提庚的使者引开我的注意力,找机会偷走权杖,失败之后,现在又想借助这个什么苏格兰的公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伊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对不对——”
“那可是千余名无辜的平民。”水雾之中,沙哑的声音在说话。
但话音刚落,就被更加巨大的吼声给压了下去:“只不过是区区的一千人!别说一千了,就算是整个国家,整座岛屿,整个世界的人,和你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会死,那就让他们去死——”
“费、舍、尔!”
第一次,伊莲的声音里有了杀意。
好似被这惊人的杀意给生生震慑住了,正要第三次伸手出去的费舍尔蓦地愣在原地。只见雾气氤氲,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晃动,那模糊的人影跨前一步,竟一把将比她高出一个头有多的成年男性举了起来。
“你是渔人王的儿子!父亲彻底陷入疯狂之前,亲手把象征权柄的权杖交给了你!你应当守护这片土地,这个王国的每一位子民!有些话,其他人能说,你不能,有些事情,其他人能想,你——不能!”
她一松手,砰的一声,魁梧的身躯重重跌在地上,同时那支权杖也当的脱手而出,悄然无声地滚了出去,一直停在房间的角落里。费舍尔却没有起身去捡,他就这样坐在那张椅子的前面,低着头,长发披散,挡住了他的脸庞,片刻,抬起一只手,似乎想向前握住什么,却又从水雾里穿了过去。
五指合拢。
什么都没抓住。
“但……”
他嘴巴一开一合:“你是我的妹妹……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嫁出去啊……”话音渐渐变得哽咽,终于收回手臂,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从那指掌之间,传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啊——”
水雾摇晃着,伊莲直接穿过了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的费舍尔,又来到桂妮薇亚面前:“让你看笑话了。”
少女咬着嘴角,沉默地看她。
“哥哥他平时挺可靠的,不过一碰见这方面的事就容易……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刚才那也只是一句气话,你不要因此对他保有什么成见……他不是那种人。”
解释了两句,见桂妮薇亚点点头,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于是也有了笑容:“那就好。不过怎么说呢,如果不是遇见了那位叫凯的骑士,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想通,虽然最后大概也是会答应你们,但这中间肯定免不了多加刁难……绝不能像现在这样省心省力。”
“正好,权杖也在这里了。将这三样都拿去吧,佩里诺亚叔父知道怎么复原海神戟,我只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就不陪你们啦。何况还得安慰一下这个傻哥哥……万一他想不开,转头找你们麻烦可就惨了。呵……”看着桂妮薇亚迟迟没有接过戒指与宝珠的意思,伊莲的语气也带了些疑惑:“怎么了?事情来到这种地步,总不会说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吧?”
“不,我只是……”
桂妮薇亚摇了摇头,又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一定只有两个选项,或许……事情也并没有你们想得这么无可挽回。”
“什么?”
显然事先从来没考虑到这种回答,伊莲闻言不由一怔。甚至连一旁原本正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费舍尔,也猛然抬起头朝这边瞪了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迎着两道忐忑而惊讶的目光,桂妮薇亚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明白自己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语究竟有何意义,她不禁露出一个微微的苦笑:
“在解释之前,能先让我与国王陛下见一面吗?有一些……想确认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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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噩梦中的怪物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桂妮薇亚的这句话便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朦胧的水雾顿时荡漾出阵阵涟漪。
尽管因为蓝光遮掩,看不清楚伊莲的表情,可仅仅从声音也能听出她此刻的惊讶:“我觉得自己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父亲他被某种东西附身了,无论是本领高强的魔术师、德鲁伊、还是帝国那边的圣职者,在直视父亲的下一刻都会失去神智,陷入癫狂……”
“我知道。”
桂妮薇亚回答道。
她摇了摇头,似乎想借此按下心底那或许存在的胆怯与怀疑。这时费舍尔也已站了起来,同样是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可能是刚才被自家妹妹卡住脖子举起来再扔出去的事情对他打击甚大,这位实质上的掌权者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不打算去捡角落里的那支权杖。
“正是因为知道渔人王陛下受到了某种诡异而离奇的诅咒,我才提出这个请求……”微微一停:“我可能知道这个诅咒的来历。”
“什么?”费舍尔脸色一变。
但在他追问之前,伊莲已抬起手来,桂妮薇亚同时感觉到一道似真亦幻的目光穿透雾气,落在了她的身上:“我是不是能将这句话的意思理解成……除了佩里诺亚叔父的交托,你还另外有着其他目的?”
好敏捷的思维。
心里微微有些吃惊,但她并未给予肯定的答复——当然也没有出言否定:“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想。能让我先亲眼一见国王陛下吗?”
“你还没有回答伊莲的问题。”男人忽的朝前一步,沉声说道:“或者,你认为我们会轻率地让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可疑之人接触父王?”
“但在我看来,如果伊莲公主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一位自己疯癫,更会让身边所有人陷入疯狂的国王,一名五感俱失,只能‘借’其他人身躯行动的公主,以及一座独立于生者之国与冥府之外的监牢,现状已是如此令人绝望,你们又何必这样猜测可能存在的转机呢?”
“再说了,就算我真的不怀好意,最坏的情况下,也无非是这片空间被破坏,附体渔人王的诡异之物脱困而出……”说到这里,只见费舍尔表情连续变了几变,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桂妮薇亚用手指卷起一缕发丝,又松开,仍其一弹恢复原样:“前提是,我能在你们二位的眼皮底下做出这种惊人的‘壮举’。”
“这,但是……”
男人仍在迟疑,却是伊莲先做出了决定,她往前一步,那枚戒指又变成了生锈的提灯,握在左手,昏暗的光芒所至,黑暗退走,照亮了四周冰冷的墙壁:“随我来吧。”
“伊莲?”
“就如同她说的那样,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人在溺水的时候,就算前面只是一根稻草也会想要伸手抓上一抓,不管有用没用,求个心安而已。最重要的是……”
伊莲回过头,见桂妮薇亚跟了过来,蓝光笼罩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既然人家都舍得死了,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埋的呢?”
……
走廊上,猩红色的月光隐约照了进来。
三人离开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回到长廊上,面前仍是那扇仿佛坚不可摧的巨大门扉。巨门紧闭,其上用数种颜色绘画而成的圆形法阵忽明忽暗,五彩斑斓的光线,刺得桂妮薇亚眼睛微微有些疼痛。她稍微往后挪了一小步,随后看着伊莲将提灯交到另一只手,水雾晃动几下,陡然间,什么也没有的左手中指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枚淡金色的指环。
“这座监狱坐落于现世与冥界间的缝隙之内。也因此具备了一些十分神奇的特性,例如……这扇门。开门的媒介不同,门后所连接的空间也会随之变化……刚才我用的是幻海之珠,所以你看到了我的身体……而现在,所罗门之戒,将指向魔术王的末裔。”伊莲将指环戴在了右手的中指上,握手成拳,放在法阵中央的空位。
“嘿嘿,嘿嘿嘿,嗬,嗬哈哈哈哈……”
几乎就在指环触及门扉的同时,一阵令人背后发毛的苍老笑声隔着门忽然响了起来,桂妮薇亚早有心理准备,却也还是被吓了一跳,眼角余光觑见费舍尔更是直接往后退了好几步,眉头紧皱,竟好似十分痛苦的样子。
而那片氤氲的雾气也剧烈地震荡了好一阵子,仿佛濒临极限的水泡,随时都有可能破裂开来,伊莲的语气却仍是冷冷淡淡的:“丑话先说在前面,虽然你看上去似乎有什么把握的样子,但如果你真的像当初那些人一样疯掉了,我和哥哥会第一时间杀了你,而且为了防止尸变,连你的尸体也要彻底毁去。即使这样也不打算改变主意的话……”
她张开五指,轻轻一推。
恍若有“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响起,但这只是错觉,巨门上的法阵陡然放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随后彻底黯淡下去,门扉往后缓缓开出一条线,那诡异莫名的笑声也因为这一丝缝隙,陡然变得响亮!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笑声响了几下,又变成了令人心酸的哭泣声。
当啷!
手里的权杖再度跌落在地,费舍尔踉跄而退,后背重重撞上了窗户,摇动间,红月的光芒变得愈加粘稠,一只丑陋的龙鸟停在窗外,用那冰冷的金色竖瞳看着这边的三人,好似下一个瞬间便要张口咬上来一般。
“——那就进去吧。”
话音刚落。
伊莲再一用力,彻底将门推了开来。
门的后面,是桂妮薇亚曾经看过一次的景象——室徒四壁,只有一团黑影蜷缩在角落里,随着巨门打开,提灯的光亮照入,那满头白发,身穿昂贵却肮脏的衣服,忽哭忽笑疯疯癫癫的老人也猛然间仰起脸来,那乱草般的头发之间,两只眼睛陡然睁开,直勾勾地望了过来。
这眼睛竟没有眼瞳与眼白的分别,而是一团仿佛在不断涌动的猩红色胶体,桂妮薇亚就站在门后,首当其冲,与这犹如窗外红月凝固而成的猩红双眼对上目光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脑子里面嗡的一响,刹那间,好似有成千上万幅破支离破碎的画面闪了过去——
那是一轮高挂天际的如血残阳。
冷风飒然,火烧云布满天空,一座高耸入云,从山顶到山腰大半部分皆没于云雾之间的高峰,一块又一块的块石头浮在半空,仿佛一级又一级的台阶,一位有着一头粉色长发的年轻女子,披着厚厚的白斗篷,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带领下,一步一步,踩着这些悬浮的石阶往上而行。
夕阳落下,夜色笼罩,又是那位粉头发的女人,跟着那位老人走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老人头上点缀般地插着几片叶子,身上裹着一条完整的熊皮,持一支弯曲的橡木手杖,似乎是一位身份颇高的德鲁伊,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宫殿,女人在宫殿正中央一个大釜面前跪下,双手抵在额前,像是正在祈祷着什么。
恍惚间,好似有人在说话:
“告知你的愿望——”
“……”
“说出你愿意付出的代价——”
“……”
“欣喜吧,你之愿望必将实现,因为在你面前的,乃是姆利亚斯的秘宝——”
那老人大大地张开双臂,宫殿内狂风忽起,将他的头发与胡子吹得胡乱飞舞,但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个无比灿烂,无比癫狂的笑容。
同样的夜空,同样的月色。
“不……不要!”
惨叫声中,强壮的青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地掉落,最后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散落在地,不久之后又在某种奇特的力量下自行组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终于还是……”
一头桃红长发,长相阴柔犹如女子的青年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默默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悲哀。
而在树枝上,一个十来岁出头,用围巾将半张脸遮住的少年正在把玩着匕首,忽然,他的动作一顿,整个人从指尖开始,逐渐消失。
匕首掉了下去。
下一刻,匕首、长相阴柔的男性与整棵大树皆被忽如其来的黑暗所吞没,再无半点踪迹。
……
平野之上,一顶孤零零的斗篷,寂然无声的气氛中,鲜血从缝隙间漫了出来……
……
“没想到,母亲最后还是……”
金发的少年蹲下身子,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只有三四岁年纪的孩子头上,两个孩子都是满脸茫然地抬头看他。
“哥哥?”
其中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喊道。
少年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般的轻笑,他猛然把两人抱进怀里,用力之大,惹得两个孩子拼命挣扎,少年口中却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别动,别动,乖,马上就好了,马上……”
一片又一片漆黑的鳞片刺破肌肤,长了出来。
“马上就……没事了……”
一双巨大的龙翼在他背后骤然展开,撑破了帐篷,遮挡住了从天上照下来的月光,半龙半人的少年仍然紧紧抱住怀里的两人,但不知不觉间,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在那里的,只有一团不断蠕动着的肉块。
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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