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男人攥着拳，朝身后的墙壁狠狠锤了一下，又一下，坚硬粗糙的墙上留下了红色的印子，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转而捂着脸断断续续说道：“如果，在一个月的祈祷之后还是不能回复本来的样子，山梦她，她就——就再也没办法变回本来的样子了啊！”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曾经将妻子绑在身上，在山林中和妖魔追逃的男人，此时看上去却脆弱的像一张卫生纸，无力地贴着墙，慢慢滑下，最后蹲在墙角，低声啜泣着。
“嗯……听上去蛮惨的。”
夜城看着瘫软的男人，弯下腰：“这样好了，反正我也已经掺了一脚，也不介意在多做一点——如果这里的退妖师最后没办法治好令夫人，就来找我吧。”
男人猛地抬起脸，那副泪水胡乱流淌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夜城伸手拉着他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别太着急，说不定过两天令夫人的附体就顺利解除了。这个地方的人正忙着举办祭典，可能确实顾不上其他的事情，如果有事的话就用这个联系我好了。不过……说到底山梦小姐是你的妻子，总不能把一切都交给我们这些外人自己却跑到一边自暴自弃——拿出在山上见面时的样子吧，说不定最后想救回山梦小姐还要靠你出力呢？”
他收回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天狗小姐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然后提起偷偷喝了一口酒，结果马上眼冒蚊香圈倒下的七谷桃香，跟在夜城身后走向广场外围。
男人愣愣的看着甚至连名字都还不清楚的陌生人，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消失在远处，回想着对方最后的话语，下意识再次握紧了手掌。
掌心传来刺痛，他下意识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铁质的徽章，看起来像是一只卷曲起来的百足，边缘作为装饰的节肢刺痛了他的手掌。
由于狩鬼家的退妖师现在全都在广场上参加宴会，这条路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夜城抱着白苓走在前面，天狗小姐拎着桃香跟在落后半步的身位上。
“有事想问我？”
突然，夜城的声音响在天狗小姐的耳边，后者瞳孔一缩，随即恭敬地垂下头：“抱歉，大人，我……”
夜城打断了鹰无凄草的谢罪：“刚才我说的话对你也一样，轻松一点——咱们刚见面的时候那种态度就不错，端着架子来回说话很累人的。”
“啊——是！”
“所以说，确实有事想问？”
“是的。”天狗小姐低头看着正在嘟囔梦话的七谷桃香，微微思索，然后抬起头看着夜城，轻声道。
“大人……您，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呢？”
第323章:如何说服一只妖怪
怎么一言不合查起成分来了？
夜城停下脚步，摸不着头脑地转头看去。
（噫~~~~~）
在天狗录事官的视角下，大妖的半边面孔被隐藏在夜色中，露出的半张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他的身份一般笼罩着一层迷雾，唯独一双眼睛闪着金色的冰冷光芒。
（果，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鹰无凄草下意识张开了翅膀，却又随即收拢。黑龙组和今天下午的遭遇足以证明，如果夜城有阻拦的念头，天狗引以为傲的神速也只是用来真人表演“四十米の拔刀术”的辅助道具。
随着夜城的接近，在天狗眼中，那张俊美但表情沉郁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但对她而言就像过去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走来的大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肩上的猫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仿佛在看一道被端上餐桌的红烧乳鸽。
然后，他做出了宣判。
“你——是不是也和长辈有啥矛盾？”
“……哈？”
“零依……佛跳墙……”猫又咂咂嘴，再次沉睡过去。
在天狗呆滞的目光中，夜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诚恳道：“那什么，我在原本的地方呢，有一个朋友。”
“事先说好，是真朋友，不是我自己啊……她之前就是因为和老爹有些心结，结果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折腾自己，想说什么也拐弯抹角的，结果被人利用这点给我整了个大活。整整一座城的人差点就因为家庭矛盾被抽成人干——你说这后果严不严重。”
“额，严……重？”
跟不上节奏的鹰无凄草只能配合着点点头，脑子里却转着其他的念头。
（能把一城人类抽成干尸的法术？是干旱类的妖怪吗？还是恶灵？完全没听说过啊！天狗之里也没有相似的记录——这是全新的事件！好想知道事情的细节……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没有留意天狗小姐正被自己的职业病折磨，夜城继续说道：“对吧，所以说，有问题的话最好直接说出来，婆婆妈妈的用旁敲侧击的办法试探很容易得到错误的结果，本来能简单解决的事也会变得非常麻烦——所以，你到底想问什么？”
重点是这个啊！
天狗眨眨眼，用力把挤到嘴边“为了一句话铺垫这么多这个就叫婆妈”的吐槽咽了回去，扯了扯嘴角，回答道：“那个……其实是这样……”
夜城是大妖。
鹰无凄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哪怕后来他对七谷桃香展示出了几乎和妖力同样深厚的法术修为，又对那个小个子雌性抱着明显的善意，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她也自然的将其判断为“为了让退妖师降低心防，诱导她主动带路”的手段。
但是，从他们进入斜间山之后，夜城的做法让她开始感到迷惑。
救助迷路的人类，应下退妖师的委托，又在全面占优的局势下和辘首童子谈判，直到刚才主动向那个人类许下承诺，甚至留下带着一部分力量的令符……
妖怪并非不能对人类表达善意，天狗的记录中，和退妖师家族交换血脉的妖怪也不是孤例，但是，妖怪和人类有着一个决定性的区别。
妖怪，是自我的生物。
他们可能会被绝对的力量压制，或者通过沟通说服，但绝不会因为事态的复杂而辗转反侧，陷入纠结——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在短时间内用直觉确做出选择，然后一路冲向目标。
这就是妖怪最多只能组成“妖之国”这种粗糙聚落的主要原因，一旦妖怪的数量达到某个界限，他们之间的差异就会被放大到无法容忍的程度，除非其中诞生一位能够压制住他们分歧的统帅，否则妖之国必然会走向分裂。
而这样的结果就会导致，越是强大的大妖，他的“自我”就会越强烈，因为除了同样强大的妖怪或者人类，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动摇他们的意志。
简单来说就是一群自我中心病入膏肓，偏偏还强的莫名其妙的家伙。
虽然这种“自我中心”也会因为不同种族，不同经历而有所差异，比如天狗的长老们大部分时间看上去很好说话，而鬼族的老大们则个顶个的混蛋，但必须注意的是，他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区别只在于天狗会用尽各种手段去达成自己的目标，而鬼族则偏好用脑袋和南墙比谁更结实……
但是，夜城今天的表现却完全偏离了鹰无的理解。
他会为了神树祭答应解决退妖师的麻烦，却又在听到辘首童子的目的之后选择谈判，以退出的条件保护桃溪市的人类，最后却又因为七谷桃香的存在再次被卷进事件中……
他明明根本不需要去估计这些事才对！
他完全可以直接把斜间山翻个底朝天来找出神树的秘密，用力量直接逼迫辘首童子放弃市民，或者干脆打晕七谷桃香，把她送回赤山市再回身解决问题，但他却总是为了“正确的事”去推翻自己的结论。
无辜者的性命，复仇的正当性，刚认识不久的退妖师的安全……有这么强大力量的妖怪，怎么可能会被这些小事牵绊手脚，甚至左右为难！
这根本不像大妖，连妖怪也不像！简直就是……
“优柔寡断的普通人，对吧？”
听了一路的夜城推开长屋大门，抬手打了个响指，被风暴撕碎的家具飞快重组成更加舒适的姿态，除了上面多出几只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球之外没有任何瑕疵，同时接口说道。
“……对。”
天狗小姐眼神闪了闪，最后鼓起勇气点头道：“您给我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妖怪，所以……”
“所以职业病犯了是吧。”
夜城点头道：“那我坦白，其实我根本不是妖怪，只是个运气好的普通人，有一天被一个倒霉妖仙的力量砸在脑袋上，然后就跑到霓虹来拳打南山八岐，脚踩京都九尾……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
看着鹰无凄草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夜城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即道：“你也说了吧，妖怪的性格就是固守本心，说不定我的本心就是想当个好心的普通人呢？”
“不也挺好的，否则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气氛肯定不会那么愉快——你说对吧。”
“大人……所言极是。”
他都这么说了，天狗小姐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继续坚持自己的质疑，然后被夜城用她刚才说的“大妖思路”把旧账翻出来好好算一算……
于是在某只大妖的淫威下，鹰无凄草当场表演了让妖怪偏离本心的第一种办法。
“而且我到也不是为了那些事情才改变主意。”
夜城道：“我再说一次吧，你的直觉是正确的，这座山里恐怕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狩鬼家的肉汤，我离开的那段时间你没有喝吧。”
“没有。”天狗小姐摇了摇头，天狗们常常以修行者的标准要求自己，她确实不会主动接触这种味道过于浓烈的东西。
“那就好——不然你现在应该就和这丫头一样了。”
他把七谷桃香从天狗手里接过来，丢在床上，女孩不满的嘀咕了两声，然后继续打起呼噜。
“食物有问题？！我还以为是桃香她喝了酒才……”
天狗小姐惊道：“这些退妖师果然有阴谋！大人！我们现在就去把……”
“别急。”
夜城再次招了招手，长屋的窗板轰然关闭，但却又像单面玻璃一样能够看清外面的街道。
“其他的成分被我摘出去了，剩下的只是助眠药——大概是为了不让人看到这个吧。”
随着他所指的方向，天狗小姐看到了……鬼。
无头的鬼。
“那是……什么！”
在抬手捂着嘴，努力把惊叫声咽下去的天狗背后，夜城的眼神微微垂下。
（像是……普通人一样吗）
第324章:百“鬼”夜行
今夜无云，天空也是难得的晴朗，抬头却不见群星，只有一轮明亮的圆月悬挂在夜空。
不知是因为在没有人造光的山中还是其他的原因，这轮月亮看上去有些过分庞大，皎洁的月色也明亮的有些刺眼，尽管清澈，但却像是随时可能坠落下来的天球一样，又像是透过视窗，从外侧观察箱庭景象的眼睛，让人觉得有些压抑和烦闷。
在很多传说里，月亮的神话总和梦，隐秘，动摇，疯狂一类的象征联系起来。很多魔物也被认为在月光下会显露原形，或者失去理智，而在这座村庄里，这轮古怪的月亮带来的就是……鬼。
村子里平整的土地被翻开，一只只青色，像树枝一样的手掌从地下伸出来，扣住陷坑的边缘，支撑着埋在土中的身体攀爬到地表。
枯瘦紧绷，包裹着四肢骨骼的靛蓝或者赤红色皮肤，像营养不良的饥民一样有着臃肿，膨大的异形腹部，手里提着锈蚀的简陋武器，缺口的柴刀，木杆，镰刀……不需要附加说明，这就是霓虹传说中鬼最常见的模样。
像是在月色下站起来的行尸——不，那些确实就是尸体。
从地下爬出来的鬼们，全部都没有脑袋。
皮肤，肌肉，神经和血管包围着颈椎，偶尔舒张或收缩都会流出粘稠的褐色液体，随着尸体的行走而滴落在地上，被翻起的土壤迅速吸收干净，而这些无头的鬼族则就这样无言的晃荡着身体，于月光的照射下，在不算宽阔的道路上蹒跚行进。
“这些是什么东西？！”
天狗小姐平时自诩见多识广身经百战，但猛然间见到这幅百鬼夜行图（字面意义上）还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而就在这个瞬间，离长屋最近的几只无头鬼猛地停下脚步，身体摇晃两下，然后缓慢地……转向了她的位置。
（明明就没有耳朵？！）
虽然看不到“目光”，但鹰无凄草在看到无头鬼转身的瞬间就隐约察觉到了一股深邃的恶意，虽然眼前的鬼族散发的妖力对她而言不值一提，但天狗小姐还是下意识抬手拉出一道风刃，下一刻就要呼啸劈出。
“别冲动。”
一只手从身后探出，随意地将飞出的风刃拢住，能够切割钢铁的气刃在收缩的手指中溃不成军。
“大人！这些东西好像能看到我们！”天狗用低且快的语速对夜城道：“我先带上白苓和桃香躲开，您……”
“没事。”
夜城打断道：“它们看不到。”
“它们明明就看……啊？”怀疑的话语戛然而止——门外的两只无头鬼虽然转向了长屋，却终究没有朝这边迈开脚步，反而在停顿了片刻后又将身子转了回去，摇晃着加入了同类的队伍中。
“不对，它们刚才应该确实看到了我们才对，为什么……”
“没有脑袋，怎么看？”在夜城眼中，一层浅浅的黄雾覆盖在长屋的墙壁上——那是他布下结界中的一环，业力遮蔽了长屋中活物的气息，伪装成了同样的亡者，虽然瞒不过肉眼，但这些从地下爬出来的玩意用来感知环境的也不是五感。
“它们感知的是意识，你的注意力投在它身上，它就能靠这个反过来认识到观测者的存在，我刚才阻断了这个联系，它自然就‘看’不到了，这家伙没有思维能力，不过是凭某种执念行动的残渣罢了。”
“执念？意识？那是灵体才会有的特征啊，这些家伙……”
鹰无凄草皱眉道，而夜城则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这些家伙就是灵体啊，不然你以为什么东西没了脑袋还能活下来？刑天吗？”
“但，但它们身上明明就有妖气！”
“因为灵被困在了这些躯体里，不知用什么办法阻止了肉体的腐败和妖力消散，然后就可以让这些灵在里面撑着这些‘皮囊’出来溜达了。”
在用业力制作傀儡分身这件事上，他本人就是行家里手，眼前的玩意无论效果还是观赏性都远远不如自己，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惊讶，但对天狗小姐来说，这样大范围束缚妖怪的灵和躯体作为傀儡驱使的情况还是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难道，这些，这些灵就是斜间山上的……”
“过去生活在这里的妖怪们吧，被做成了这样的自动防护措施，看来大门里的家伙只是个‘控制台’而已，怪不得看着没啥厉害的。”
“现在我倒是明白为什么活下来的鬼族会想要复仇了……”
夜城注视着外面懵懂的鬼族灵体，说道：“也明白为什么族长这么有自信的说辘首童子也没办法硬闯进来了。”
就像荒川组的人造般若一样，狩鬼家也利用他们的战利品制造了这么一个结界，不用说，这些灵体的执念绝对是某种对妖怪，或者说鬼族有巨大威胁的类型，而比起区区三代人收集的怨灵大群，这个用整座山上无数代妖怪灵体酿造出的东西只会更加诡异强悍……
“但不够，这还不够。”
夜城突然自言自语道。
“大人，您说的不够指的是什么？”
天狗配合的问道，夜城则再一次将目光移动到外面，看着越来越多的鬼族灵体，思索道：“现在出现的灵体都太弱小了，只凭这些，想要阻止辘首童子还不够，应该还有更多的——哦，出来了。”
在他释然的语气中，空气开始震动。
清爽的山间空气忽然变得黏腻而沉重，扭曲的空气形成了类似高温环境下的偏折效果，在扭曲程度达到极限的瞬间，这部分空气被“染上了颜色”。
高大的躯干从虚无中浮现出来，不仅超过之前的小鬼，甚至连长屋的屋顶都只能达到对方的腰部，虬结的肌肉让它像一尊寡言的力士塑像，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
然后——它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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