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像是变戏法一样，黑泥的表面浮出了各种形状，房屋，树木，人类，最开始只有大概的轮廓，但很快就变得明晰起来，当塑形完毕，这些黑色的模型表面又开始出现鲜艳的颜色，就像按下快进键的手办制作过程，一个个人类，一栋栋房屋，一棵棵花草树木，一座座山川湖泊，鸣海原的样貌出现在黑潮之上。
随着变化完毕，黑潮逐渐下降，被重新制造出来的万象被安置在地表，而原本的残骸与人类则不见踪影，就像是用一张新的图层覆盖了已经无法修复的原画。
接着，那些士兵像是被输入了统一的指令，迈着整齐的步伐离开了鸣海原，而那些村民则如梦初醒般的摇晃着脑袋，穿着粗糙的衣物，相互说笑着走向破渔船，打算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早人站在院子里，眨着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然后，一切重归如常。
天圣宫，出云大社。
扎着双发髻的神明翘着腿，躺在神殿的屋脊上，用草叶提着牙齿，舒爽的晒着太阳。
“涂佛已经动身很久了吧，算算时间应该早就到那边了才对，也不知道天照大姐交代的事办的怎么样……”
出云的大神自娱自乐地掐着手指推算着：“不过，说起鸣海原，为啥总有种奇怪的感觉，那里到底是有什么来着？”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道念头闪电般撕扯着他的精神，刚才还朦胧的感觉如拨云见日，一下子跃到了眼皮子底下，想不注意都不可能。
大国主神一下子从屋顶上蹦起来，瞪大眼睛，像是要让视线跨越从出云到兵库县的距离，看到正在那里发生的事情。
“我之前怎么会想不起来的——那里原本就是啥都没有啊！”
一点星火忽然在大国主的耳边炸开，建御雷神粗犷的声音折磨着祂的耳膜。
“八千矛！大御神召唤你去神宫议事！”
鸣海原上空，从地下冲出来的零依几人看着外面的正在发生的事情，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下方的大地变得柔软，土壤翻动着，如同正在缓慢地呼吸，树木和房屋被掀翻，倒塌在地，而当它们和地面接触时，竟然也开始变得柔软，并且逐渐退去颜色，变成模糊的漆黑。在那之后，这些东西就像融化的雪糕一样一点点和地面融为一体，化作和地下的黑泥没有区别的迷样物质。
没过多久，整间神社连同这一带的土地都变成了黑泥，它的同化没有就此停止，这种变化正快速向远处扩散，如果放着不管，恐怕很快就会波及到远处的城市。
“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苓抓着晏阴的脑袋，抓狂的喊道，而荒川家的家主此时似乎还被困在夜城的问题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百鬼院橙，口中喃喃自语：“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我的女儿究竟是……”
“这家伙指望不上了——零依！”
听到猫又的招呼，年兽点点头，仰头一声咆哮，喵声响彻天地，黑泥扩散的速度微微一滞，隐约有了减慢的势头，但并没有就此停止。
她抖擞精神，打算再加一把力气，但这时下方的黑泥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夜城带着早人的尸体从地下跃出，他看着空中的几人，扬声道。
“——拉我一把！”
“我再说一遍，这事之后绝对要把能飞的法术搞到手。”
被猫又尾巴卷到背上的夜城擦了把脸。
“夜城！”白苓顾不上吐槽，指着下面的黑泥浪潮：“为什么这些东西都变成泥巴了啊！”
“不是变成。”
夜城看着脚下的黑潮，再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无奈道：“而是变回。”
“我就知道不是我当年地理学的差，这里就不是鸣海原，至少不是真正的鸣海原。”
他用手按着太阳穴，长叹了一口气：“怪不得百鬼院的神社没有鸟居，因为这片土地早就没有人类和神域的界限了——”
“这里是……神国啊。”
“一个早就覆盖了真实世界的神国！”
第606章:这个才叫诛心 4.5k
“神国……好吃喵？”
如果在夜城身边的人是懂行的巫女小姐，大概会被这句话吓到不轻，但现在他旁边就只有一只妹妹和两只猫，完全没办法担任合格的捧哏。
不过，还有一个能理解这句话份量的人。
或者说，几分之一个。
“你说什么？！！！”
荒川晏阴的脑袋在白苓身旁蹦来蹦去，扯着嗓子大喊：“我们是在神国里？！我可没听说这种事……啊！”
“好吵啊喵。”耳朵嗡嗡作响的白苓一爪子过去，男人的吵嚷声顿时化作了不断减弱的惨叫。
一个提醒，任何体积不是太大，且形状便于滚动的东西，最好不要在身边存在猫咪的时候贸然靠近各种边缘。
“哈？你竟然不知道吗？”
片刻后，夜城一手抓着零依的长毛，一手拎着荒川晏阴的头发，疑惑道：“我记得你说过‘这里不允许第二个神明降临’，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怎么会知道？！”晏阴摇头道：“我的计划只是让好运国王的残骸引起追傩大仪的反应，降临的天官分身会本能阻止其他神明插手进来——现在我没必要说谎！”
夜城不置可否，他看着下方向着鸣海原奔流的黑潮，评价道：“完整降临的神国吗……还真是够夸张的效果啊。”
他曾经见过的神明里，因幡之白兔和大物主神本就相互牵制，又被及时展开的天岩户结界挡在现世之外，神国的降临并不完整，但即使被这样削弱，降临过程中溢散出的力量也足以扫平凡人的一切抵抗。
不完整投射的神国尚且如此，那么，如果一座完整的神国切实的降临在世界上，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
“你们知道‘岛怪’的传说吗？”他忽然问道。
“背负海岛的妖怪”这种故事在各地神话中都有流传，比如华国有着背负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的灵鳌，霓虹故事里也有岛国被一只巨大无比的鲶鱼背在身上的传说。而略小一些的岛怪，便像是桃山人夜话中记载的“赤魟”。
那是一种体型庞大的海怪，由于实在太过巨大，漂浮在海上的妖怪会逐渐化成一座小岛，甚至会在背上长出一片森林，里面还能够生活着各种动物。路过的海员可能会把沉睡的海妖当成真正的岛屿，就算他们登上赤魟的身体，甚至在上面生火做饭，搭建住宅也没有问题。然而，一旦它从沉睡中苏醒，背上的一切就会瞬间被大海淹没，化作南柯一梦。
西方的故事中也有海怪伪装成岛屿，搭救不幸落水的船员的说法。它们会在身长出牛奶的河流，葡萄酒的泉眼，树上结着烤熟的鹌鹑和熏肉，而当那些海员沉溺在这伊甸园般的温柔乡后，海怪就会露出本来面目，把这些已经像填鸭一样饲养到脑满肠肥的人类当成美餐。
不管带着的是善意还是恶意，对于生活在海妖背上的生灵而言，这只妖怪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造物主，万物由经由它手而生，也因它的梦醒而毁灭，神国的概念便是如此。
森罗万象皆在掌中，一丝一毫的流动都尽收眼底，自然现象是祂心血来潮的涂鸦，物理法则是祂随意揉捏的软泥，是麦克斯韦妖，是拉普拉斯魔，是一切的源头，也是一切的终结。即使是再弱的神明，当祂处于自身完全降临的神国之中，也足以对大多数外来者建立绝大的优势。
更不用说，如今的鸣海原本就是这位神明在真正的鸣海原废墟上重建的拟态，这里的每一处山石，每一株草木都是祂身体的一部分，连鸣海原的村民都是祂从体内重新分割出的复制品，这些人在神国中繁衍生息，他们的后代自然也被打上了神明的烙印。哪怕是外来的民众，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交流，他们的血脉也必定和神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在这里生活的人全都当做是祂的造物也没问题。
除了一个人。
唯一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人类姿态的神官，百鬼院早人。
严格来说，这座运转中的神国真正服从的并非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神明，而是许下愿望的百鬼院早人。如果说重建的鸣海原是个沙盘游戏，那么男人就是游戏中唯一的，而且是开着控制台的真人玩家，其他人的存在不过是神明为了满足他“请给我原本的村子”这个愿望而制造出的npc罢了。
因为这次知道真相的只有他自己，只要稍微克制一些就不会像曾经的村民那样因为无尽的空虚变成非人的怪物。在神明沉睡的日子里，百鬼院早人就是事实上的神明。哪怕只剩下模糊的记忆，也足以让他过上任何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可以在这里成为英明的皇帝，独裁的暴君，伟大的英雄，邪恶的魔王——没有人能够在神国中违逆神明，也就代表着没有人能够抵抗他的意志。
就算他有一天厌倦了这个游戏，想要推倒重来，神明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重启之后，百鬼院早人的记忆再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无非是主动乘船出海，拦截了本应该漂流到海岸上，被所有人发现的神明躯体，把这些黑泥放置在神社内部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有在村子即将毁灭的紧要关头才会取出。
男人用一生的时间捧着这朵脆弱的雪花，不让它落在地上沾染泥土，哪怕最轻微的动作都可能把它吹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但他终究做到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开始渐渐衰败，那个年代常见的病痛和衰老折磨着男人的肉体。
死亡并不可怕，但让早人恐惧的是，肉体上的痛苦开始延伸到精神，逐渐衰弱的男人不再是过去那个能够靠钢铁般的意志将诱惑拒之门外的存在。
如果我变得稍微年轻一点，是不是就能找回原本的意志？
在我死后，如果有人无意间发现了神明的存在，我所坚持的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不放心啊。
不安心啊。
不……甘心啊。
圆满无漏的意志裂开了些微的缝隙，杂念立即如无孔不入的蝇虫围拢上来，嗡鸣不歇。
终于，有一天，当百鬼院早人从床上醒过来，他惊讶的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或许是老人在睡梦中许下了愿望，又或者是被病痛折磨的神志不清时，无意中吐出不成逻辑的祈祷，无论如何，神明都回应了他。
他惊恐万分，立刻再次许愿，让自己重新变回了老人。
在那一瞬间，疲劳和痛楚重新充斥着身体，强烈的懊悔几乎冲垮了他的精神，男人跪倒在地，鬓角的白发被汗水浸湿，他发疯似地想要跪倒在神明前，让祂将永恒的青春赐予自己。
下一秒，他抓起桌上的匕首，贯穿了自己的舌头。
那一天之后，百鬼院家主宣布将位置度让给他的女儿，自己则一个人深居简出，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自称闭关修行，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直到想念父亲的新任家主推开房门，这才惊讶地发现屋子中空无一人，而家具上积攒的灰尘说明男人早已消失不见。
家族上下齐心协力地寻找了许久，甚至连听到风声的道成寺家都表示可以施以援手，但他们仍旧没有找到男人的踪迹。
他们的目标正端坐在无尽的黑泥之中，以红线封住双耳，以金线缝住双眼，以铁球塞住口舌，以此用法术隔绝五感——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非圣人，那便阻吾耳，绝吾目，封吾口，以虽欲为目而不能也，去此亦去彼。
虽然早人并不懂什么人体科学，但他的做法的确起到了效果。主动放弃五感的男人很快就在感官失调的幻觉中丧失了理智，在他彻底陷入疯癫之前，老人对神明许下了最后的愿望。
请让鸣海原，远离灾厄，永远兴旺的延续下去吧。
然后，他便就此睡去。
“你是说——哥哥他，是为了这种事才让自己用那副样子死在地下？”荒川晏阴干涩地开口道。
“应该就是这样。”
夜城点了点头：“神明实现了他最后的愿望，将自身放逐到‘真正的鸣海原’，也就是你口中的‘地狱’。在你死后，唯一知晓真相的早人也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地下洞窟，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再次接触到神明。神国失去了掌控者，只能按照原本设定的规则运转，也就和普通的土地没什么区别了。”
“老爷子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夜城感叹道：“只不过他也没想到会有个混蛋把百鬼院家搞得就剩下一根独苗，又往死里折腾人家的精神，还偏偏关在曾经放置过御神体的百鬼院主宅，硬生生把睡得好好的神明吵了起来。”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哥哥……”
遭受一连串打击的荒川晏阴双目失神，嘴里反复嘟囔着同一句话，看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夜城决定再补一刀。
“对了，还有件事，你之前说的你哥利用神明满足私心这件事我也看了，他的确是把一个孩子还给了神明，但你也知道，那个神脑子不是很清楚，祂只知道给了你们一个孩子，那么只要拿到一个孩子就行。所以，嗯……你也知道的，犀照经的用处就是控制灵魂嘛……”
“说是私心也没什么错，毕竟如果不是这件事，他的女儿大概就直接病死了，这样一来反倒能像那些村民一样留在神明体内，虽然也不好说算不算活着，但终究有个念想。”
“你……什么意思？”荒川晏阴望着夜城，又看向一旁完全没听懂的百鬼院橙，眼中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但紧接着便被绝望掩盖，他颤声说着，好像想要从夜城嘴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嗯，很遗憾。”
夜城用脚尖把他踢得离橙远一点：“因为你哥的暗箱操作，实际上百姬才是那个唤醒神明的钥匙，而你盯着百鬼院家的主家折腾了这么多年……”
“终于快把自己的后代给慢性屠杀的差不多了。”
他拱了拱手：“我三辈子都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佩服，佩服。”
年兽背上安静了片刻，随后，野兽般的绝叫响彻四野。
“那个，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白苓踮着爪子，轻巧地从荒川晏阴的脑袋边上绕过去——这家伙整个脑袋都灰白化了，看上去来一阵风就能吹走，但那个死不瞑目的眼神好像随时可能会拉着哪个倒霉蛋同归于尽，还是小心点好。
万一他咬人呢？
她勉强听懂了眼下发生的事，开动猫脑袋提议道：“既然那个什么神自己没有主见，那么也应该没什么危险吧。祂又没收到抹除鸣海原的愿望，我们只要对祂许愿，让祂重新回到地底下不就行了？”
“神明确实没有主见。”
夜城摇头道：“但把祂叫出来的人有啊。那家伙好不容易把神明唤醒，不可能就为了让自己的起源到地上透口气吧。”
“那祂究竟是为了什么把神明放出来？”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吃过祂的眼……等等。”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天空，月光清朗，万里无云，一如既往的是个好天气，但这看似平常的天象却让他皱起眉。
“白苓，你看头上的月亮。”
夜城沉吟片刻，不怎么确定地说道：“它是不是在……倒着走啊？”
空中，月亮安稳地运转在引力轨道上，但方向却和平时相反。
“神国连这种事也做得到吗？”
“当然能——把鸣海原范围内的时间倒退不知多少年，顺便扭曲外界的认知这样的事都做得到，现在只是把时钟往回调整个几分钟当然更简单了。”
看着自西向东，缓慢爬升的月亮，夜城咂了咂嘴。
“你说要是我现在站在鸣海原之外看着天空能见到什么样的景象，月亮向东？向西？还是干脆出现两个月亮？”
“喵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去想象比较好……”
一向不怕惹事的白苓对这个话题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敬畏，猫又哆嗦着钻进了夜城的怀里，拉过衣服把自己盖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个世界的法则未免也太容易改了，能运行到今天还没死机属实是老天爷保佑。”
夜城拍拍零依的脑袋，让她朝城里飞去。
“祂打算把时间调整回午夜，然后再举行一次仪式？那我们得加快速度，在那之前把他挡住才行！”
“老实说，我不是很担心戎那货。”夜城道：“反正只要在仪式完成前打一顿就好了。”
“夜城……你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吧？”
白苓从怀里伸出爪子，小心地按在他的额头上。
如果夜城还有平时的力量，她一点都不怀疑他能把那个卑鄙的家伙吊起来打，但以他现在的力量要对付这么一大片黑泥……
猫猫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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