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他看到少年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轻松地将自己一把拉了起来。
“大人！”站起身的神官再次急促地劝说道：“没时间磨蹭了，奈落大人随时可能回到这里，我们要尽快赶到王座之间，找到您的眼睛！”
他想要把城从屋子里拉出去，这次对方倒没有再反抗，但在神官迈开脚步的瞬间，就被自己的力气反过来扯的一个趔趄，仿佛自己想要拉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时间，来得及。”
少年摇头道：“你说，我是，谁？”
“您当然是夜见神大人！不然还会是谁？”
“我是，夜见神？”
少年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立即点头，但也没有否定，他的头一点点转向神官，没有起伏的声音询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说起来，你加入神社有多久了。”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空下来的本殿中，宫司如此询问正坐在对面的年轻神官，后者立即抬头挺胸，准确地回答道：“三个月零十七天。”
“很好。”这个回答让宫司十分满意，他接着问道：“那么——我加入神社多久了。”
“这？”
堪称刁钻的问题让新人神官一头雾水，神社根本没有专门关于人事变动的记载，就算有也不是自己能够轻易调出来查看的，他完全不明白宫司大人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种事。
难不成，这是在考验自己对大人的尊敬程度？又或者想要告诫自己做人不要好高骛远，在神官的位置上多磨砺一段时间？
“呵呵，你又想多了。”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表情，宫司和蔼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正常回答就好。”
“既然如此，在下确实并不知道这件事，万分惭愧。”年轻的神官附身行礼。
“那么，就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宫司挥手让他起身，平静地说道：“具体的时间……其实我也记不得了。”
（耍我啊混账！）
年轻神官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脏话，但在他的表情管理崩溃之前，就被接下来的话震在了原地：“没办法，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连记录日期的文书都保存不了这么久，所以我只能用一些标志性的事情来做记号。”
他带着怀念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道：
“比如说，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当上神官的日子，就在……这座城市建立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夜见之城可没有现在这么雄伟，只能说是个被圈起来的小营地，要不是大人带着我们一点点开辟出这座城市，现在我们大概还在外面的荒野里打……”
“不可能！”
神官粗暴地打断了宫司的追忆，这种行为毫无疑问会被按照不敬上司的罪名惩罚，但如今他顾不上这些，脱口而出道：“城市建立到现在已经……”
他忽然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从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但这个时间一定非常久，久到连神社的记载也只有“古时茫茫”的描述。
但无论具体时间是多少，宫司的话也绝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
“因为失魂症，对吧。”
宫司像是能够看到他内心的想法，提前说道：“没有人能在失魂症下坚持这么久。”
失魂症，是这个世界上流行，也是唯一的疾病，患者的症状是失去一切理智，无法和任何人沟通，并且绝大多数都附带着强烈的暴力倾向，会不知疲倦地的自残和伤害他人。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失魂症无法预防也没有预兆，唯一能够确定的就只有这种病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或早或晚，但必定无法逃脱。
这种疾病没有治愈的可能，因此人们的处理方式就是把这些患者囚禁在固定的区域，当他们的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一次性丢弃到城市外面，让他们自生自灭，这些在荒野中游荡的存在便被叫做失魂者，对大多数国栖而言，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对不起，宫司大人，是我失礼了。”
回过神的神官立即道歉，这次宫司主动扶住了他的肩膀：“不需要道歉，毕竟你们还接触不到这些事。”
他指了指一旁的会议长桌：
“不光是我，实际上，刚才你看到的几位大人也一样，虽然具体的时间长度有些差距，也的确有几个老朋友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总体来说，大家的差距应该没有超过三百年……或者五百年吧，反正都差不多。”
三百年。
这个词再度让神官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三百年的时间听起来不算太夸张，但考虑到宫司之前的说法，如果是从夜见城建立其计算，三百年的差距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换句话说，这个城市的统治者，从夜见城建立开始，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更换过？
“这，这样的事……”神官的认知被这几句话打了个粉碎，他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词，直到宫司接下来的话传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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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想知道原因吗？”
在脑子转动之前，他的嘴就自动给出了答案：“想！”
宫司满意地笑了起来，然后换了一个话题：“我听说，你已经把神社里关于神明的记载都读完了，是这样吗？”
“是的！”神官毫不迟疑的点头道：“夜见神为我们带来了光明，因此我们也应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神明！”
“可以了。”宫司示意他停下，又问道：“那么，你也应该听说过野栖中流传的另一个版本了。”
“这……”这次他犹豫起来。
“大胆说。我说过了，今天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不说谎就可以。”宫司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的大人，我的确，听过一些……外面的，额，异端言论。”虽然得到了许可，但神官说这句话的时候仍旧十分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遣词造句。
“那么，你就说说看。”宫司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觉得两种说法哪一种更正确？”
“当然是我们的！”
就算是失魂者也不可能通不过这种考验。
连半秒的犹豫都没有，神官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回答道。
然而，这次宫司却没有继续笑：“太假了，我要听你真正的想法。”
“大，大人，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啊！”情绪激动之下，年轻神官浮夸地挥动手臂：“我怎么可能相信那群野栖的妄想？他们都是被驱逐出城的罪人，自然会想方设法的污蔑我们，这种诋毁完全不值得认真对待，在下……”
宫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辩解，用萝卜一样的手指在耳朵里转了几下：“这话我听了不知多少次，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就直接告诉你答案好了。”
“两种说法都是真的——别急着否定，安静听我说。”
男人的脸抽动了几下，干裂的伤口再次崩开也浑不在意。
“你记得夜见神的第一个事迹是什么吧？”
“是……战胜了火魔？”经历了一系列的三观重塑之后，神官在回答这种简单的问题时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火魔。”宫司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道：“现在的人是这么相信的，焚烧世界毁灭一切的恶魔什么的……不过在过去，我们把它叫做‘灰烬病’。”
“很久以前，夜见神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所以这里也没有光明和黑暗的区别，所有人都在黑夜里生活——就和现在的野栖差不多。”
“那时候最危险的东西就是灰烬病，一种由火带来的……应该说病，还是诅咒呢，总之就是一种把人烧到什么也不剩的怪病，比现在的失魂症吓人的多。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也对它知之甚少。”
“当时的我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没有任何狗屎梦想之类的玩意，漫无目的的到处溜达，等着哪天被灰烬病找上然后被烧成渣，反正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宫司眼中带着几分怀念的神色，对唯一的听众娓娓道来：“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一位大人降临了这个世界。”
“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位大人？”神官忍不住问道。
“不要插嘴。”宫司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她告诉我们，有一位叫做夜见神的神明将会降临在世界上，我们要诚心信奉他为神，因他带来光明，照耀深渊。”
“一开始大家当然都是不相信，也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至少在她当着我们的面活活烤化了好几个反对最激烈的家伙之前是这样的。”
“那之后，更多的人开始害怕她，不过也有几个愣头青觉得她或许是对的。”宫司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包括另外几个老朋友。我们这些人就是神社最早的信徒——有几个人你已经见过了，就在刚才。”
“在大人的带领下，我们走过了很多地方，愿意跟着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她挑选了一个位置，说要在这里建造城市，然后宣布了第一个预言。”
“夜见的神迹将驱散火之魔，汝等当闭目跪迎神明来临。”
“她独自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有一天，远处的天边烧起了从未有过的大火，我觉得那几乎能照亮半个世界，据说有些人还听到了能把人吓疯的咆哮——然后他们就真的疯了。”
“一部分人——比如我，相信大人的话，在见到火光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至于其他人……等到火光和热量消失后，我睁开眼的时候，营地里变得到处都是灰，多到几乎能没过我的脚。”
“当大人回到营地时，幸存下来的人跪着亲吻她踏过的地面，而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闭着眼睛的少年，她说那就是夜见神。”
“后来的很多年里，大人使用的名字变过好几次，黄泉，奈落，阿鼻，血池……不过她基本不允许我们直呼她的名字，只有夜见神才能这么称呼。所以我们一般用另一个称呼，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你也见过的名字。”
宫司随手翻开手边的书本，翻倒第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轻声说道：“为我们带来神明的，先知大人。”
第691章：奈落：可持续性竭泽而渔（5k）
“先，先知大人？！！”
惊呼声打破了神社的宁静，紧接着是一声轰隆巨响。
房间中，宫司用和身材不相符的速度跳了起来，顶开中间的矮桌，一记饿虎扑食把神官压在下面，右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后者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好似肺里的空气都被压了出去。
禁止进入的神社房间，胖男人和小男孩.jpg……要是恰好听到声音的人冲进屋子里，大概会马上开始召唤恶魔来进行反向驱邪吧。
“呼。”
男人像一只两栖类动物一样伏在地上，来回观察着动静，直到确定房间中没有第三人出现后才慢腾腾地爬了起来。
“吓了我一跳。”
他抬手在额头虚擦了两下，抹掉并不存在的汗水：“你小子不要一惊一乍的，害得我以为先知大人真的回来了……”
宫司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光是一个名字就能把他吓到这个程度，可想而知先知在他的心里占据了多大的阴影面积。
“抱，抱歉。”
虽然神官不明白对方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但还是第一时间低头道歉，接着快速说道：“您说先知大人？她还在神社……不，她还在世界上？！”
在神话里，作为信仰对象的夜见神其实没有被明确记载的言论，真正有事迹流传下来的，其实是这位带来神谕，指引人们建立城市的先知。因此，她在神话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一神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一些信徒认为先知也同样是一位神明，夜见神掌管着天空的世界，她则掌管地上的世界。
在城市建立起来之后，这位先知也和夜见神一样隐去了踪迹，从此世间再没有关于她的记载。人们通常认为她在完成了引导信徒的任务之后就回到了夜见神身边，不再踏足大地。但如果宫司没有说谎，那就说明……夜见神和先知其实从未离开，而是一直生活在城市里？
这简直是比任何一种都更加异端的话语，假如有人在街上宣传这种说法，大概不用几分钟就会被神官和警卫拿下，然后以诽谤神明的罪名驱逐出城吧。
既然像宫司这样的第一批信徒都能一直活跃到如今，先知大人生活在城市里的可能性自然也不是没有，但是……
神官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生涩，就像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爆发出来：
“如果先知大人真的就在我们身边，她为什么不继续拯救这片大地上的人呢？”
他猛然抬起头，空洞的双眼中流出浑浊的液体：“除了国栖之民，难道荒野之民就不是夜见神的子民吗？难道真的像神官们说的一样，野栖都是带着原罪的弃民？如果不是，那么神明又为什么要建立起围墙，把他们遗弃在荒野里？”
说到最后，神官的语气已经接近质问，但宫司既没有被顶撞而愤怒，也没有因为他对神明的不敬言论而降下惩罚，高大的男人叹了口气，席地坐下，示意对方耐心等待。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了。”
在先知宣布夜见神驱逐火魔之后，这个世界上的灰烬病的确消失了，人们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间，但是没过多久，另一种诅咒开始出现在人们身上，那就是失魂症。
“我们对新出现的诅咒毫无准备，几乎在一瞬间，病症就让差不多一半的人变成了疯子。”
信徒们对这种恐怖的感染束手无策，只能祈求于神明，于是，先知再次传下了神谕。
她先是颁布了一系列的命令，比如不允许任何人使用火焰，以防灰烬病卷土重来，不允许使用任何有光亮的东西，能反光的也不行……等等之类。这些神谕直到如今仍旧在被执行着，违反了御令的人会被驱逐到城外。这些禁令虽然不能让人彻底避免患上失魂症，但却能够显著推迟发病的时间。
就算在荒野里生活的野栖也要遵守这些规则，甚至执行的比城市中更加严格——因为在野外违反了命令的人根本没有被惩罚的机会，很快就会变成一具游荡的失魂者，也正因为如此，野栖的生存环境比起国栖要恶劣得多。
“大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神官思迟疑地询问道：“如果是城市的关系，只要把夜见之城建造的更大，或者多建立几个城市就可以了吧？”
“不是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不过被先知大人直接拒绝了——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扩建过了。”宫司耸了耸肩：“而且出现区别的原因和城市没有关系……”
“那是夜见神的恩赐。”
神明的眼睛升上天空，行于至高玄穹，往来巡视大地，只要在被神光照耀的土地上，诅咒便无法诞生。
“礼赞，御黯夜见彦名尊。”两人同时低下头，颂念夜见神的名号。
“也就是说，因为夜见神就生活在城市里，所以国栖才可以避免患上失魂症了？”
神官说道，但他又觉得这并不是正确答案，毕竟就算在城市里的人也不是完全免疫失魂症的诅咒。
“当然不是。”
宫司他抬起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眼眶：“是眼睛。”
当夜见神巡礼结束，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失魂症的诅咒便会卷土重来，因此每次巡礼之后信徒都要献上大量的祭品，让神明再次积累力量——而具体来说，就是献上眼睛。
“城市的居民都会把自己的眼睛献给神明，而他们剩下的一只眼睛则会得到神明的祝福，能够在黑夜中感知方向，正常行动也不会受到影响。”
“那不是很简单吗？”听着宫司的解释，神官面露激动神色，起身道：“只要把这种事告诉野栖，大家都会同意把眼睛献给神明的！这样一来，所谓国栖独占神明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吧！”
他激动地走来走去，如果不是还要等待宫司的回答，他现在恐怕会直接跑出去把消息告诉给其他人。
然而，他的想法很快就迎来了一盆冷水。
“我问你。”宫司问道：“假如这件事被传出去，会出现什么情况。”
“那还用说？”
神官毫不犹豫：“所有人都把眼睛祭祀给神明大人，然后大家和平的共同生活在城市里……”
“下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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