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
他猛地往后仰头，像是要从什么危险的东西面前逃开，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样原地不动，结果整个人再次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虚幻，真实的世界正在飞速远离自己，吵闹声忽远忽近，沃尔夫冈在大吼着什么，又被他的船员拉住。
他感觉自己像是宿醉之后坐上没有安全带的过山车，忍耐着颠簸和恶心，紧紧抓着扶手，防止自己的身体被甩出轨道粉身碎骨。
破碎的画面刺透视网膜扑面而来，像是无数打碎的玻璃扎进脑海，把完整的记忆切割的鲜血淋漓。
人鱼诉说爱意。
跳舞的尸体。
冰冷的缝纫机。
鲜血和人体。
人鱼在唱歌。
燃烧的大火。
蓝天之下的女孩从姐姐背后探出脸，她没有姐姐那样活泼，只有偶尔会拿着破旧的图画书，偷偷和负责看守的水手学习上面的单词。
‘你好’‘谢谢’‘再见’
‘海’‘船’‘牛奶’
‘爸爸’‘妈妈’‘姐姐’
……
‘歌德’
“歌德……哥哥……”
纯白色的房间中，女孩稚嫩的身体逐渐凋零，嘴巴一张一合，无意识地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家……”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渐渐失去焦点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明亮的色彩，似乎看到了她心中期待的某种画面。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很好，这次货物的质量我很满意，那么我就收下了。’
有愉快的声音响起。
“对，对了……我想起来了，所有人都死了……然后，那艘船上……”
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击中了他，胃口像是被人重重来了一下，男人跪倒在地，失控地呕吐起来。
（过山车呼啸而过，后方的轨道坍塌坠落，兽口般的黑暗紧追不舍，要将他吞下。）
‘你很痛苦吗？’
男人跪倒在混沌的暴风雨中，周围如山的黑影仿佛天幕一般碾压下来。
‘没什么可羞愧的，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船也是这样……不经常抛弃坏掉的部分，不主动遗忘自己犯下的错误，不断增加的重量迟早会把船压沉。’
‘所以，要做个交易吗？’
‘……等等，这是什么？你不想彻底忘掉今天的事……哈……哈哈哈哈！你觉得自己还有良心？嗯？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很好！我喜欢！”
“那么，契约成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的船长了！’
（他终于松开了过山车的扶手。）
红色光芒如一颗大星，粗鲁地插进他的思维，大力搅拌，原本的记忆和理智被磨碎，取而代之的是被打磨喷漆后的精致赝品。
“我……”
跪倒在地的男人向着玻璃柱伸出手，中途又无力地垂下。
“我都……干了什么——”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再次呕吐起来。
“诚君，这是怎么回事？”
月池命谨慎地将灵力延伸到玻璃柱中的尸体上，随后又收回了自己的力量：“明明上面没有业力，但为什么我们一开始会看到人鱼的幻影？”
“和尸体无关。”
夜城摇头道。
如果这具尸体上哪怕一丝一毫的业力，那它早就暴露在自己的眼睛底下了，她既不是灵体也不是妖怪，当然更不会是人鱼，就真的只是一具除了猎奇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尸体罢了。
没有业力波动的尸体和厨房的食材（虽然这么说有点无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难怪他在扫描时没有发现异常。
也就是说，现实的绿洲号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塞壬’？
但方才除自己以外的人看到的都是正常人鱼的样子，也就是说这里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人的认知。
和他见过的任何力量都不同，并非法术或者业力，也不是华国的道术佛法，而完全是另外的体系，也只有这样才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异常。
不过，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也未免太夸张了，或者还有其他原因？
——绿洲号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咔咔咔咔——
忽然，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
几人脚下的地面再一次开始剧烈的颤动，边缘的固定装置喷出蒸汽，依次打开，整个房间在自身的重量下摇摇欲坠。
“先生！这里要沉了！”
水手们抓着身边的金属保险柜稳住身体，常年在海上工作的经历让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颠簸，但他们显然还没有习惯和一个玻璃棺材一起沉进海底之类的事。
按布利斯的说法，绿洲号的核心区域有自动脱离船体的功能，还差点亲手给大家演示了一次。现在看来，这种设计根本不是为了保护人鱼不被发现，而是为了在关键时刻销毁保存在这里的重要证据——怪不得他们会把档案室放在这种地方。
大家立即看向躺在地上的布利斯，但轮机长一动不动，显然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
“不是他？”
轮机手凯尔冲到他身旁，蹲下身翻找控制器，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枪把那玩意打成了碎片。
“难，难道是感觉到遥控被破坏就自动启动的设计吗？”他露出牙疼的表情：“要不要胆小到这个份上啊！”
“凯尔，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所有人尽快从这里出去！”
沃尔夫冈吐血之后就陷入了暂时的萎靡状态，作为大副的威廉充当了领导角色，他大声招呼自己的手下顺着夜城打开的缺口逃离房间。
“啊，其实你们不用着急。”
夜城弹了下手指，妖力化作金光锥，从不同方向刺穿墙壁，把摇摇欲坠的房间强行固定在船体上。
他在房间中信步前行，途径之处，沉重的金属保险柜和地面分离，一个个飞到半空，然后消失在少年撑开的黑伞中。
自己答应沃尔夫冈要把绿洲号上的事公之于众，而且，为了弄清楚这艘船上的真相，这些材料或许帮得上忙。
（说到档案……鹰无是在科考船上吧？也不知道她那边有没有发现什么。）
“现在咱们可以出去了。”
直到最后一个柜子消失在夜城手中，他拍了拍手，拖着门边昏迷二人的衣领，威廉搀扶起沃尔夫冈，鲍勒和凯尔则一左一右地抓住歌德的肩膀，要把他扛在肩上。
就在两人的手触摸到歌德的瞬间，一阵悠扬的歌声忽然在房间中响起。
沙哑，婉转，带着海潮的声音。
“——什么人？！”
他们诧异地抬起头，寻找歌声的来源，却始终一无所获。
“先生？”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夜城，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但这一次他们却没有得到回应，凯尔把地上的歌德拉起来，冲他的耳朵喊道：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这个声音？不想吃苦头的话就赶紧老实交代！”
“呕”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的呕吐。
从男人口中吐出的不再是胃液和半消化的食物，而是大量的海水，里面混着海沙，浮游植物，小甲壳动物，其中甚至还有人类断裂的指甲。
“喂，这家伙之前到底吃了什么——”
被喷了一身的凯尔本能地松开手，惊讶地大喊，但他很快就顾不上这种小事了。
以男人为中心，某种特殊的波动快速蔓延到整个房间，所有人再次感到了剧烈的摇晃，这一次不是物理上的颠簸，更像是空间本身正在被一分为二——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快看！墙的样子变了！”
鲍勒指着一旁的墙壁惊叫起来。
宛如旋转的幻灯片，众人所处的房间在不知名的歌声中急剧朝新的姿态异化转变。
核心区的墙壁是用特质强化玻璃包裹的金属隔离墙，强度甚至足以承受鬼族大妖级别怪力的多次敲击——而如今，光滑的玻璃和平整的金属尽皆剥落，露出藏匿于背后的真容。
墙壁上布满了海水腐蚀过的铁红色锈渍，凹凸不平的表面隐约可见奇怪的划痕，就像是野兽在关押自己的房间墙壁上磨爪子时留下的痕迹。
四面墙体向中心压过来，几人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一片狭小的区域内，原本宽敞的房间变得狭窄而昏暗，就像一个封闭起来的箱体。
“咕噜噜噜——？！！”
桃香想要开口，结果却吐出了一连串气泡，她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紧接着便整个人缓缓飘了起来，她周围的人也很快步上了后尘。
他们尝试着活动身体，然后发现身边的空气不知为何变得潮湿而粘稠，挥动手脚时明显能感受到周围的阻力，就像泡在游泳池中一样——但房间明明还没有沉进海里，哪来的水？
滋啦滋啦——
头顶的灯光急促地闪烁了几次，然后彻底熄灭，整个屋子随之陷入黑暗。
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在快速接近。
从无到有，像是鱼类的诡秘阴影悄然出现在房间的无形之水里，围绕着笨拙地适应着眼下情况的几人，迅捷地往来游动，就像一群正准备捕食猎物的鲨鱼，等到对方露出破绽就冲上去撕咬下一大块血肉。
夜城猛然动了起来，掌中挥出一道螺旋状的金光，将周围的无形之水迫开，同时也把隐藏在海水里的黑影绞碎。
借着光芒，他看到了那些影子的真面目。
那是一群半人半鱼的怪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不像他见过的人鱼，反而更像是传说里的鱼人。
它们身上散发着浓厚的业力，皮肤青白，一张外凸的嘴大的吓人，里面长满了一排排带倒刺的尖齿，看上像是永远顶着一副三十二颗牙全露的夸张微笑。大概是手的位置萎缩成细小的鳍肢，收拢在身边，只靠鱼尾的摆动来前进和转弯，看上去古怪笨拙的身体在水里却相当灵活且快速，被困在无形之水中的几人完全跟不上它们的动作。
之前的船上没有它们的踪影，是跟着这种变化一同出现的？
他能感觉到，一个原本不存在于此的空间正在快速浮现，它很快就会替换掉原先的房间，连带着房间里的所有人从现实中放逐出去。
夜城身上闪烁出光芒。
尽管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但现在的这片空间给他的印象就和血海世界尚未完全降临时类似，两个空间还没有彻底分离，他的遁术足够撕破这片脆弱的区域然后远远遁走——但这样一来能够脱离空间的人只有自己，其他人，货船的船员，甚至连上层甲板的乘客和水手都可能被卷进另一个空间。
“唔唔——咕！”
他看到月池命飘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反手挥刀，闪烁着青色灵力光芒的刀锋把一只偷袭的黑影劈成两半，但自己也被顶的撞在墙上。
其他的女孩们也在做着和她差不多的事，她们的实力自然比这些古怪的鱼人强上许多，但在这样怪异的失重无光环境中，一身力量难以发挥，只能被动防御。更重要的是，她们在这里无法正常呼吸，就算一时能坚持下来也无法长久。
总之，得在房间彻底和真实世界分开之前阻止它。
这片空间给自己的感觉有些类似借助海盗身体看到的旧绿洲号，他没有时间范围的权能，也就没办法直接触及到对他而言不存在的旧日之影，但既然这片空间已经影响到了现实，那就应当有一个同时存在于两侧的交叉点。
妖之眼在房间中巡视，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歌德？）
他闪现到对方身边，抓着歌德的肩膀摇晃了两下，后者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同时仍旧源源不断地呕出海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吐这么久，简直像是就像胃口连着大海一样。
“也就是说，有问题的不是人鱼，而是你吗？”
看着眼神空洞的男人，夜城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直接杀了的话能不能让变化停下来。
略一思索，夜城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要是彻底变成关不上的门就麻烦了。万一没有效果还得把他复活一次，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
既然不能杀，也叫不醒……
“那就这样好了。”
他抬手一抓，黑伞落在掌中，破烂的伞面撑开，万道黄雾从伞底探出，将歌德的身体缚住，然后猛然收紧。
“不就是异空间吗？说的像是谁没有一样——”
眨眼间，绿洲号船长的身体便消失在黑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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