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试纸团
“而且说到底，那座城的问题是你自己放任不管的责任吧，跑到这里找我的麻烦有什么用？”
“您说的话我都明白，后来的几百年里，我自己也想通了这一点。”
白神的的身体已经有一大半消失在铃铛里，只剩下脑袋还没有被拖进凝固的时间切片，但对祂自身的体感时间而言，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是，让我醒悟的并不是天邪鬼的话。”
通过那次打赌，白神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祂不再大肆扩建寺庙，不频繁举行法会，也不会轻易回应信徒的祈祷。又把天邪鬼骗来的钱财重新分发下去，剩下的则作为城中的应急储备，用来建设学堂，粥社，医馆之类的机构。数年之后，此地虽然不再有高僧云集，信众潮涌的盛况，倒也算是一处可以让普通人安身立命的祥和之所。
但是，就在数年之后，天上的使者却主动找上了祂。
白神陪同下凡的护法神在城内城外游览了几圈，一路上，后者的兴致似乎不怎么高，一连几次欲言又止。直到白神主动询问缘由，祂这才说起自己的目的：
“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这自然是很好的，但在下今日并非为此事而来。”
护法神指了指下方的庙宇：“既然百姓并无事，又无天灾人祸，为何此地的香火比之前少了许多？莫非有行邪法的魔道在此作祟不成？”
祂握紧腰间的降魔杵：
“吾领明王法旨，在此降妖除魔，若有此事可速速与我说起。”
“不敢隐瞒尊神，此地实不曾有邪魔作祟，而是因为——”
白神将自己遇到的事说给对方听了，而对方则在听完祂的说法后皱眉思索片刻，便开解道。
“依在下看，那只是小鬼在迷惑人心，颠倒黑白罢了，无需放在心上。既然他也承认自己输了，我看倒不如将一切恢复如常，仍归于当初的佛门宝地，岂不美哉？”
“这怎么行！”
白神脚下一顿，险些从云中落下：“既然我已经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又怎么能再让他们变回那幅模样？”
“哦？那么，想来在阁下的新举措已经度化许多人了吧？”
“这……”
白神无言以对，祂犹豫了半晌，勉强为自己的做法出言辩解：“至少这些凡人有了明悟正法，挣脱轮回之苦的机会——我的使命便是度化世人，如果永无醒悟的机会，便是受再多的香火又有何用？不去普度众生，反而去追求愿力多寡，岂不是舍本逐末？”
“此处非坐谈论法之地，阁下所说的也非归吾管辖之事。”
护法神摇头道：“如果阁下坚持己见，只好请阁下暂离尊庙，将此处地界交由在下代管。”
“怎可如此？！这是我——”
“某依法旨行事，如果阁下有何说法，自上灵山分辩也可。”
“我知道了。”
夜城插嘴道：“后来你一锤子把他弄死了，然后跑去大闹天……不对，大闹灵山，大战三大士，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十八罗汉，十万护教珈蓝……最后被佛祖请来的玉皇大天尊用米山面山压在下面，还上了道锁。太白金星安排你等五百年后有缘人现身，就和他去天宫取……”
他想了想，发现天宫除了玉皇老爷的几个闺女之外好像没什么能娶的。
“您在说什么？”
白神第一次觉得自己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我这点本事怎么可能闹得到灵山上?”
“……也对，你继续往下说。”
夜城的话说对了一半——对的那部分是白神确实不肯让出庙宇，当下和护法神争执起来，甚至一度大打出手。而错的那一半则是……祂两招就被人放倒了。
毕竟祂实在不是战斗专精的神明，能挨两拳头已经是当初愿力足够厚实的结果了。
那之后，祂被遣送到灵山，和本尊辨说三日不肯退让，最终被判了个轻慢之罪，看在过去有功的份上，只将祂封入铃中思过三百年。
“三百年？”
夜城皱眉道。
虽然他不清楚白神当年所保佑的地方究竟是哪座城——就算知道名字，这个世界的地名和他的记忆也未必对的上号。但从祂对市井样貌的描述，从当初到现如今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有三百年时光的样子。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
白神的语气带着一丝迷茫：“我在铃铛中封了三百年，但到约定之期到来时，却没有任何人听命前来将我释放——当然，也不曾有哪个神亲自下凡来做这件事。”
“没有人，也没有……神？”
夜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是。”
白神点头道：“从某个时候开始，神佛不再轻易涉足人间，即使能降下自己的分神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凡人们越来越难接受神明的旨意，虽然他们还能使用法术，但这也和神明没有直接的关系。”
“我在这三百年里被封印了神智，不知道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来应该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我这样的不尊法旨又一无所长的分神，只怕早就被本尊忘到不知什么地方了。”
说到这里，白神失笑出声：“但是，感谢祂们的遗忘，让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三百年的时间过去之后，我身上的封印松动了一些，这让我能够感知到外界的些许动静。我看着那些凡人，看着他们在失去神明的指引后，独自在人间繁衍生息。”
“当初的我不敢断言自己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但现在我敢说，凡人不需要神明——不，更准确的说，神明只会拖累他们！”
“看看吧，他们能建立起巨大的城市，制造精密的机器，治愈疾病，解决饥饿，教育幼儿……虽然不如我等神明，但远比过去先进了不知多少倍！如果神明们仍旧像过去一样随心意降临人间，那凡人还能做到今天这一切吗？不可能！他们只会像过去的几千年那样，对我们三跪九拜，祈求我们的旨意和赐福，把这些当做最重要的事。不要说几百年，就算千年万年过去也不不可能有任何变化！”
“或者说，就算凡人有这样的能力，神明们又会允许他们这样做吗？不，只要这种变化会减少愿力的产生，祂们就一定会阻止这一切，甚至强行打断凡人的发展，就像当初祂们对待我一样！”
被封印的神明毫不客气地评论自己过去的同伴：
“如果把凡人的文明比作一个整体，那么神明的做法就和我当初的错误一样，祂们不在乎凡人能不能被度化。只想着怎么从凡人身上获得愿力香火，只要这种家伙存在一天，凡人就永远没有修得正果，和他们并列的机会！”
“凡人不需要神明，或者说神明的存在就是对凡人的阻碍！”祂的表情第一次严肃起来。
“所以，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夜城眨眨眼睛：“你应该知道，我和这个世界的神没有任何……好吧，有一点，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您的出现是一个信号。”
白神摇头道：“我不知道祂们为什么远离了人间，但既然这施主能够在现世登神，说不定这预示着，这个世界又一次开始朝着‘允许神明存在’的状态发展了。无论是诞生和您一样的新神，还是过去的神明想到办法重归人间，都必然会对现在的凡人造成无比严重的影响。”
“就算祂们无法降临，也一定会利用您影响世界，把凡人变回祂们熟悉的样子——如果我猜的不错，恐怕已经有不止一个神庭向您示好了吧？”
“你觉得我会同意这种事？”
“即使如此，您的存在本身就会造成和这一样的结果！”
白神立刻叫道。
“人世间的各种困境，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儿戏，只要一根指头就能解决，但这样一来和当初的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哪怕是过去的神佛也会需要凡人的愿力，所以祂们才会教导人类发展文明，建造城市和神庙。但您根本不需要这些，您的赐福和庇护完全出自您心中的善念，而不会期待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回报——但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影响甚至比神佛所为还要夸张！”
“对凡人来说，您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就像是在身边燃烧的太阳，会让周围的人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被您的光芒吸引——即使您本身没有任何这样的想法也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您是唯一能行走在人间的神明，迟早有一天，其他神明在这方世界留下的影响都将无法与您相提并论。到那时，这个世界就会完全为您而存在。”
“除非您永远封印自己的力量，否则您的存在本身就会改变世界的方向。就像月亮被地球，地球被太阳的质量捕获，只能围绕它而公转一样。世界上一切的都会被动地迎合您的意愿，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而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您还记得那几位女施主在新年第一日的话吗？就是因为她们那迫切想要回报您，又苦于没有任何办法的情绪，才会这么轻易的被铃声影响！就算不顾忌陌生的凡人，难道您想要看着她们失去自己的性格，变成只知道为您而存在的玩偶吗？”
白神对着夜城低下头，以一生一次的气势恳求道：
“我知道您对世俗的名利毫无贪念，对身边人的感情也并非虚假，正因为如此，我在此祈求您的慈悲——如那些旧神一样，离开这方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过于脆弱，无法容纳您这般伟大的存在了。”
祂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诚恳，而夜城也像是对祂的话产生了感触，沉默下去。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道。
“白神阁下。”
“是！”夜城的声音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也没有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态度，但仍旧让白神打了个激灵——毕竟他没有逼迫对方按照他的想法行事的手段，只能赌夜城愿意为了世界自愿离开现世。
“你看，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个好人。”夜城叉着手，平静道。
“呃。”白神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所以，除非直接威胁到我身边的人，否则我一般会听完你们搞事的理由，以防自己不小心干了点没法挽回的事。”他继续说道：“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无论是被天邪鬼搞事，还是被你们的护法神俘虏，又或者被迫延长刑期几百上千年。我也相信你刚才没有说谎，你对人类的感情不是假的。”
“愿力这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我也确实不希望在世界上搞个夜城神教什么的。而且我平时确实是经常收着力气，以防自己不小心把天捅个窟窿。”
“那就是说，您同意我的建议了?”
白神瞬间兴奋起来，祂的身体被卡在旧日之影的缝隙动弹不得，就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夜城，像是恨不得跳起来亲他一口。
摸着良心说，祂觉得自己的提议确实有那么一点得寸进尺，但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和自己的说法别无二致，这着实让祂喜出望外，连忙开口确认，生怕自己听错了对方的意思。
“但是，我得声明一点。”
“请讲！”白神努力感知着自己脖子还能动弹的部分，勉强把头前后点了两下。
下一秒，夜城再一次抬脚，这一次则是在踩了祂的头上。
“我愿意约束自己——不代表什么玩意都能拿来道德绑架。”
他面无表情地踩在对方的脑袋上，准备将祂最后的部分踩进旧日之影。
“感谢你贡献的，不那么有趣的新年节目，小丑。”
第1058章：白神：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4.5k）
在夜城的约束下，战斗——或者说，单方面殴打产生的余波被完美地约束在固定的区域内，不说远处的市中心，就连正下方的神社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神社里，变回蜘蛛娘模样的蛭子神坐在神龛上，手里摆弄着小木槌，圆乎乎的小脸上写满了失落。就像好不容易考了满分，抓着家长奖励的零花钱一路小跑到商店的橱窗外，准备买下自己看中好久的玩具，却被告知它已经被人买走的小孩子。
“我还以为之前是我终于有了让大家幸福起来的能力。果然，想要走捷径就会招来坏事啊。”
虽然最开始唤醒白神的是道成寺晴，具体的实施者则是血海造物·红，但白神对一般市民的影响却是通过百鬼院神社扩撒出去的，作为幌子的蛭子神自然觉得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能怪小叽呢！这全都是那家伙的错！”
百鬼院橙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试图让她恢复精神：“而且，那家伙竟然还敢逼哥哥离开我们！简直不可原谅！”
女孩愤愤不平地拍打桌面：“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蛭子神摇头道：“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怎么让市民和我们自己恢复过来。”
夜城目前做的只是将白神拖进旧日之影中，但这不代表就可以万事大吉，他必须想办法抵消白神造成的影响。尽管旧日之影内部的时间线和外侧不同步，但对于时间切片里面的人而言，这些时间却是实打实要硬撑过去的。
“不能让哥哥再独自一人消失那么久了。”
女孩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但她们一个是新入行的巫女，一个是白板神明，就算想要干点什么也无从下手，只能凑在一起干瞪眼。
“说得对——”
就在这时，某道身影从后面的屋子里一步步走了出来。她神色怏怏，脸上带着几分疲倦，好像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对抗赛。然而，女孩身上的气息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熊熊燃烧的气势仿佛在她身后聚拢成一条盘蜷的多首大蛇，张开血盆大口，向天空嘶声吼叫。
“必须给那混蛋家伙一点颜色瞧瞧才行。”
巫女小姐看着被自己的气场惊呆的两人，招手让她们凑过来：
“你们听我说……”
“施主！还请不要被嗔念冲昏头脑，仔细考虑我的话！以您的智慧，只要认真思考，一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为了拯救而舍离，正如当年世尊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一样，乃是无上慈悲之举！”
最后的头颅也被打散，但白神仍旧没有就此放弃，祂全身的铃铛摇晃起来，替代了神明自身的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韧性继续宣传自己的观点。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和做的事有矛盾吗？”
夜城反问道：“就算我离开现世，也不会让世界上的神明彻底消失——”
他指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漏洞：“不是还有你在吗？”
如果夜城被白神的观念说服，主动离开人间，那么从铃铛里解放的白神就会取代夜城的位置，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神明。那么，按照祂的理论，接下来不应该存在的就变成了祂自己。
又因为祂提前堵死了‘主动避免影响人类’这个选项，就算现在说自己不会插手人类的发展也没有用处。而另一方面，由于祂已经和人类的愿力融合，离开人间和被夜城杀死，对人类造成的结果没有任何区别。
白神的存在方式本身就在否定祂的理论，如果祂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那么祂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到那时，我会消灭自己的意识，和凡人的愿力彻底融合。”
大概是早就在铃铛里考虑过这个问题，白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此一来，我就不会对凡人造成任何威胁。”
“那就好办了。”
夜见之神语气轻松，像是解决了一个难题。
然后，他握住自己锻造的媒介，轻轻摇晃。
！！！
在那个瞬间，白神的声音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变调的嗓音里掺杂了震惊，恐惧，不敢置信的情绪，像是掺杂了不同成分的砂糖被火焰加热，逐渐融化成浑浊而怪异的糖浆。
“这是怎么回事！”
祂惊讶地发觉构成自己的愿力正在溶解，并非是由于来自外部的压力，而是来自这些愿力的主人。
“你刚才不是说要舍弃自己的意识吗？”
神明惊慌地试图收拢愿力，但这个举动就像用手舀起溪水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愿力从自己的意识中溜走，而夜城则在一旁看着祂徒劳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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